裴谨注意到他的目光,斜睨过去:“怎么?”
“辣么?”白决问,“闻着有些辣,我喝不来这种,不浪费新的了。”他把没开封的酒坛推了过去。
为了显得没那么不给面子,他伸手示意裴谨手上那坛:“给我尝一口就好。”
裴谨明显一怔,动作下意识地配合,脑子却在发懵。亲眼看着白决接过了他喝过的酒,就着酒坛边沿抿了一下,继而咳嗽起来:“果然不太行。”
裴谨耳根有些发红,转开眼睛:“我记得你还特意埋过酒的。”
“啊,醉流霞吗?那种是甜酒,和这个比起来简直就是水。”
白决咧着嘴笑了两下,忽然捕捉到重点:“等下……你怎么知道?”
裴谨面上红光褪去了一些:“一点琐碎的灵识记忆。”
这恰是白决想问他的,他干脆开门见山:“唔,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印象吗?”他忐忑地偷瞄裴谨,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以前和我一起时的那些。”
裴谨闷头大灌了一口不说话,白决摸不清他是在回想还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他决定无论如何硬着头皮讲下去:“这里,你记得吗?有次我和裴听遥在这里捉鱼,我和他说水清无鱼可捉他偏不信,然后我用幻术变出了鱼来逗他,他还沾沾自喜呢。”
白决低低笑了几声,转头:“有印象吗?”
裴谨嗓子沙哑:“嗯。”
白决大喜:“真的?”
过了一会儿他追问:“那你……是什么感觉?”
酒气遮掩了酸气:“你很漂亮。”
白决脸一热:“没问这个。”
裴谨便不说话了。
白决滔滔不绝:“那,那边呢,记得吗?有次我逃了晚课被大师姐罚站在那棵树底下,我摘树叶叠小青蛙玩,裴听遥怎么学也学不会,我叠的会跳,他叠的想用法术作弊跳起来,结果一跳就散了,哈哈。”
裴谨气压很低沉,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掸着一尘不染的衣摆淡淡道:“不记得。”
怎么这个就不记得呢?白决有点失落,很想找寻裴谨记忆的规律,完全没有察觉到裴谨的不对劲。
他试图用更亲密一些的记忆试探:“对了还有一次。我贪杯,喝甜酒居然也给喝醉了,那天晚上我和裴听遥……”
裴谨“哐”地砸碎了手中的酒坛,碎片溅出去,惊得白决身子往后一仰。
“你去找你的裴听遥喝酒吧。”
裴谨起身便走。
白决坐在原地脸色发白。他以为自己试探的很小心,可是裴谨听出来了吗?觉得那心思太龌龊吗,所以动了这样大的肝火。
表面说要做朋友,却拿那种话来试探。
白决啊白决,你是怎么想的,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
泼天的大雨倾洒在三层佛塔的屋甍上,贯连成一注又一注水噼里啪啦往青灰石板上砸。
恩客都走尽了,寺庙里的僧人为正殿外的花草铺上遮盖,好奇地往门口张望。
那里有一个紫衣人撑伞站在“安禅寺”的匾额下,旁边还立着一只鹤。
僧人依稀听见鹤开口说话了,犹豫了一番走过搭话:“是岘山上下来的仙师么?”
“啊,抱歉,打扰了吗?”白决抬起竹伞,伞下露出一双清丽的眼睛。
僧人怔了一下,虔诚地合十手掌垂下头诵了句佛偈,雨声太大,声音被盖过去了。
“是来祭拜另一位仙师的吧?”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随我来吧。”
僧人带着白决一路直走,穿过了三座大殿,每经过一座,都停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静默一会儿,白决便也仿着他的样子鞠躬。一直行到最里面院子,茂密的松树比古刹还高,环绕住整个寺庙,在冷雨中越发青郁。
白决总归没忘中洲的风俗,给僧人捐了些香火钱作为答谢。
僧人不无意外,真心祝福了白决几句,退出了院子。
陶漱的骨灰就供奉在这座偏殿里,庭院环境不错,应是他喜欢的样子。
白决带着一身雨气走进殿中,用法术清理了周身,随便抽了个团蒲席地而坐。肥鹤自己飞进了松树林里。
“师父,”白决开了口,也不知道说什么,沉沉叹了口气,“徒儿好累啊。”
*
“仙师……仙师?”
僧人在偏殿门口小心地唤里面的人,雨声太大,他又不想惊动亡魂,可是抱腿坐着地上的紫衣仙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头也埋下去,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他旁边杏黄袍子的剑修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叫了。僧人犹豫片刻,点头告辞。
伞淌进大雨里的声音终于牵动了殿里的人,紫衣修士懵懂地回过头来,鼻头通红,眼角还挂着泪痕。
顾汝兰往里的脚步倏然顿住了。
“顾师兄?”白决匆忙抹了把眼睛,赧然坐直了身体,“你怎么来了?”
“今日晚宴后我们就回北邙了,父亲命我代表宗门来祭拜一二。”顾汝兰缓缓走进来,手臂有些僵硬地探出去,似乎想摸摸白决的头,事到临头又收回来,“你还好吗?”
“没事。”白决冲他笑笑,“我话有点多,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委屈了。”他自嘲地摇摇头,“是不是很傻,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边揉着头,他边喃喃了一句:“晚宴在今天啊……”
“没吓着。”顾汝兰抿了抿嘴,“白师弟,你想哭便哭吧。”
白决抬手捂住了眼睛:“没事了。”
顾汝兰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过了许久,偏头看见白决仍然捂着眼睛,握成拳的手紧了又松开,最后抬起来缓缓覆在了白决背上。
一下一下的轻轻拍打着。
庙外雨声淅沥,庙内久久无音。
突然,门口似有一声动静,白决和顾汝兰齐齐回头看过去。
白决捂着眼睛许久,骤然睁开未能适应光线,依稀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飘走了,又好像是错觉。
“有人来?”他问顾汝兰。
顾汝兰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转回来:“没人,瓦片掉下来了吧。”
*
裴谨弃了伞闷头走进了大雨里,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都打湿。
本是来找白决的,打听到他人在安禅寺,想着要不要等他回来再说,没按捺住冒着雨就来了。昨晚他酒气上头,好像是吓着白决了。明知道白决心里有个裴听遥,又何必再为那种事动怒呢。
没想到一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白决是和顾汝兰一起来的,裴谨知道陶漱的骨灰在安禅寺,白决来看恩师,却带着顾汝兰。
难以置信,可却是亲眼所见。
白决好像在哭。
有什么委屈从来不和他讲,却可以和顾汝兰说?
顾汝兰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说的谎话。两个人像看笑话一样看他。
心上人不是裴听遥吗?顾汝兰又算怎么回事,移情别恋了?白决终于要从那段无聊的旧情里走出来了?那为什么偏偏是顾汝兰!
他哪点比不上顾汝兰?
就像那天在月亮碑下说的,谁都可以,唯独他裴谨不行,是吗。
裴谨心神激荡,转身走时纸伞撞在门框,伞骨直接折了。
接着可怜的伞就那样被抛在了墙根。
不远处,肥鹤站在一根松枝上,歪了下脑袋。
*
大雨停了以后,白决才离开安禅寺,回了澶溪宗。
站在薄暮空潭门口时他忽然觉得不对劲,空气中除了雨后泥土清香,似乎还夹杂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味道,硬要说,有点像符咒混合了草木燃成灰烬后的焦臭。
以前好像也在哪里闻到过?
白决若无其事地往里走,脑子却飞速转动搜索,仙门各个派系的法术里好像没有施展过后会留下这种痕迹的,近期抓妖抓得紧,没道理在仙门高手全在这里的情况下还有漏网之鱼,难道,是玄门?
他悄悄把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咬破,一缕血雾化进了空气里。
一路走到幽深的林子里,白决猛然回身倾力张开幻网,方圆十里被浅紫色的结界笼罩,鸟兽惊散,树后面忽然有几个人形半隐半现。
白决一勾手,血丝如线来回在树木间缠绕,一根红丝勾住了五六个人的脖子、手腕、腰腹、脚踝,往前一扯,几个人就被扯出来匍匐在地。
“白仙师饶命!白仙师饶命!”
几个人捂着脖子大喊。
“你们认识我?”白决疑惑地打量地上这些人,他们穿着迥异,身上斜跨了一只皮革,从左肩到右胯挂满了五花八门的器符,为首的是个大块头,裸露出来的一只左臂,遒劲的肌肉上纹了头鬼狮。
鬼狮被奉为玄门圣兽,听说只有天下第一玄门的赤星坊才可以将之纹在身上。
果然大块头自报了家门:“乌恒赤星坊,唐九。后面这些是我赤星坊的兄弟,旁边那些是荒火教的。”
白决手微微一松,血丝化为雾气消散了。
“赤星坊、荒火教的人,来仙门的地盘干什么?”
唐九赧然:“白仙师,我等是来求你帮忙的。”
白决大感稀奇:“我?我们素昧平生,你这样好突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