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了答案。
很久以前，在大雪于南北回归线之外短暂停止行进的时候，人类一厢情愿地认为末日已经结束了，各种项目经费大幅削减，许多计划不得不腰斩。许朝暮所负责的大系统“Homeland（家园）”也不例外。
为了腾出一点储存空间，许朝暮果断地删除了当时仍存于世的热带地理数据。后来大雪重新逼近，经费恢复，他们又抢险一般，重新载入了一部分新的数据。但更早期的那些数据，已经不可挽回地永远缺失了。
也许还有其它的缺损……但他想不起来了。
毕竟，那些东西并不重要。
大系统的存在，并不是为了保存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名词或者知识。
温暖的橘色光芒，洒落在许朝暮清俊而冷冽的侧脸。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有几分模糊：
“如果有一天，这里能够再次生长出椰棕林，我就带你去看看。”
Z说：“我希望那一天能够到来。”
许朝暮垂敛了眼睫，轻吐出一口热气，低声说：
“我也……希望如此。”
可是，会有那么一天吗？
他其实，并不确信。
毕竟，在这个时代，心中充满希望的人，早已因绝望而死了。
余下的那些人类，信仰的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希望。
——而是他们自己。
第68章 生如逆旅
“今晚将会宣布一个不好的消息。”Z的嗓音充满了磁性。
短暂的透气时间已过。许朝暮进入基地的时候, 看到身穿深蓝色制服的研究员们正眉头紧皱，来回奔走。
他敛了神色，低声询问耳机里的Z：“发生了什么？”
“不能说。”Z说, “大领袖命令我暂时保密，他打算在今天的工作结束之后, 再告诉大家。”
许朝暮微微蹙眉, 片刻后, 释然些许。
大领袖从来不会隐瞒他们任何坏消息, 只是会采取合理的措施，尽量将消息的负面影响降到最小。
他换下了厚重的羽绒服和羊绒衫，身上只留下一套深蓝色的长袖薄款制服，缓步走入基地中心。
基地的地面层呈花瓣形, 墙壁与天花板都是透明的。许朝暮从通风口进入花瓣中心之后，可以在原地将整个表层基地收入眼里。几乎每个花瓣状的片区里，都有一个正在紧锣密鼓运作的项目。
基地里有上万人正忙碌而有序地工作着, 没有人休息，也没有人无所事事。
因为，雪已经很大了。
许朝暮所负责的“大系统”项目位于1层4号区。
他沿着透明的墙根向里走，经过的1号区已经空置，2号区里忙碌着的人们，正围着一个庞大的全息飞船模型投影紧急测算, 进行最后的调试。那是全基地最为看重的项目，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不知何时，雪又降了下来。
厚重的大雪砰砰砸落在基地的透明天花板上，不一会儿就积满了屋顶，遮蔽了天光，让室内陷入昏暗。基地的工作人员对此习以为常, 反应迅速地立刻开启了照明系统，重新照亮了整个基地。
人造光线一亮，许朝暮下意识地抿紧了唇，加快脚步，向着4号区走去。
雪已经很大了。
他们剩余的时间，不多了。
“哎呀——抱歉，头儿，撞到你了。”
一个略微摇晃的身影从门口晃了出来，一下撞上了许朝暮，把他撞得后退了几步，然后嬉笑着道了个歉。
男人面容俊逸，眼角眉梢上扬，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意味。他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条五颜六色的花短裤，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安理，你今天已经是第几次休息了？”林旭微微皱眉，在一旁指责对方。
“报告头儿，今天的目标已全部完成，没有掺任何水分。”安理没理会林旭，笑嘻嘻地向许朝暮敬了个礼：“我可是发过誓的，末日来临之前，我要把十二个项目区的小姑娘都约上一面。”
许朝暮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安理，回去，休息时间再做那样的事。”
“可是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安理辩解道。
“那也不行。”许朝暮态度坚定：“雪已经很大了。你可以自己去散心，但不到休息时间，不能去打扰其他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安理最近在约会的，是2号区的苏珊小姐。而他们最近正集中人力攻克某个难点。
末日已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世哲学，有人消沉，也有人像安理一样放纵自己，本来无可厚非。但许朝暮作为4号区的负责人，还是有义务把安理这头四处散发荷尔蒙的大狼栓一栓，不让他在工作时间就去祸害其他小姑娘。
“啧啧，不解风情。”安理惋惜地摇头，“头儿，相信我，你需要一个伴侣。”
许朝暮勾唇：“谢谢你的关心。我只想工作。”
安理悻悻地耸了耸肩，转身回了工位。
“工作，有那么迷人吗？”Z忽然在耳机里好奇地问。
拜许朝暮所赐，它最近总是用“迷人”这个词来形容其他事物。
许朝暮笑了笑，开玩笑道：“是的，非常迷人，和你一样迷人。”
Z忽然卡了壳。
很长时间里，许朝暮的耳机里只传来沙沙的电流声。
良久，它才缓缓说了一句：
“……你的话语，总是令我感到难以抑制的喜悦。”
“那么，荣幸之至。”许朝暮微笑。
————
夜幕降临之际，许朝暮终于处理完繁琐的工作。他在检查收件箱的时候，发现了一封意外的邮件。
邮件三天以前就已经接收到了，不知为何，却现在才有提示。他蹙着眉，点击查看。
这封邮件，来自他的朋友，1号区的高级研究员，叶文轩。
内容如下：
许朝暮敬启：
真遗憾，最终还是让你看到了这封信——我就假设这件事情的确发生了吧，否则接下来的话就好像是我在自言自语。无聊透顶。
昨日的告别之中，我并没有获得足够的时间来向你倾吐自己的心声，要知道，这很可能是我在世界上留下的唯一一点痕迹了。
许朝暮，自从被分到同一宿舍，我们已经朝夕相处了许久，对彼此知根知底。
你知道，活在世上将近三十年，我一如小时候的孤独与厌世。如果不是遇见你，也许这辈子都不会交到一个朋友，更不会认识齐晓风他们。
现在，我已注定了毁灭的结局。只希望，在家园之中的那个“我”，无论生活在哪里，都能够拥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她一定是温柔、可爱又幸运的，有圆圆的脸蛋，甜美的笑容，遇到陌生人很容易害羞，但又总想帮助其他人做点什么……会是个温暖阳光的小太阳……
我已经为她取了名字，叫“叶小柔”，你觉得如何……
……
上述只言片语，零碎而混乱，一如我现在的心情。
这封信将在我出行之后自动发出，由Z把关。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不会被你看到。
如果发生了意外……那么，这就是我的愿望，请你为我实现。
感激不尽。
——挚友 叶文轩
叶文轩，是1号研究项目的负责人，与许朝暮分在同一组宿舍，两人是很好的朋友。
就在前几天，整个1号项目的人都离开了，他们宿舍的套房也空了一间。
收到这种诀别一般的邮件，许朝暮的情绪变得压抑而烦躁，心中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到了深夜，这样的预感，成为了现实。
放工时间，悠扬欢快的集结铃声响了起来。
这道铃声，意味着大领袖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所有人宣布。
平日里，它几乎不会响起，因为，基地里的所有研究员都可以通过“大系统”进行顺畅的网络沟通。并不是所有的场合，都重要到需要所有人都站到一起。
许朝暮的心，就随着那铃声，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从工位上缓缓站起身，带领着身后的几千人，走出了4号项目区，站在基地的中心广场上。
密密麻麻的蓝色制服研究员，站了大半个广场。
不过，比起一个月前，这里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在许朝暮刚刚来到基地的时候，每次集结，整个广场都会被人塞得满满当当的，没有一丝缝隙，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齐晓风总说中心广场根本不需要设计得那么大。许朝暮一开始并不认同，后来却也意识到，能活着站在这里的人，将会越来越少。
中心区，有一个小小的高台，那里仅能容纳几人站立。
此时此刻，站在上面的那个男人，有着花白而整齐的头发。他身材高大，脊梁挺得笔直，面容苍老，神情却无比坚毅。
他那浑厚的嗓音，回荡在整个中心广场：
“遁入地核的1号方舟，已经完全损毁，它与其上的六千人，将长眠于地底。”
“现在，所有人和我一起，默哀一分钟。”
令人窒息的静默，笼罩了整个研究基地。
许朝暮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抿了抿唇，低头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