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扬抬起头,看到房间的四角,放着不同角度的高清摄像头。
这应该是为了让“它”能随时看到,所以精心布置过的房间。
(相当……处心积虑了。)许扬想道。
木茶几上,放着一个接驳器。
许扬在沙发上落座,立刻将接驳器戴在额头上。
他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状态。
眼前由黑屏,闪过一阵意义不明的彩色光斑,而后跳动起一个百分比的动态载入条。
载入条走到尽头之后,他坐在了和刚才那个房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里。
许扬:“……”
“你来了。”
没想到,他首先听到的,居然是林旭的声音。
林旭好像是在外面和他说话,并没有进入这个空间。
“嗯。”他短短地应了一声。
“‘核’在这里,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办法把它叫出来,它的行为模式里,似乎不存在‘回应’的概念……必须要设法在它第一次回应的时候巩固这个模式……”林旭叮嘱着,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
“嗯,我知道了。”许扬说。
他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林旭像是反应过来:“那我就先出去了。”
许扬点头。
林旭退出程序的那一瞬间,许扬清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静静地胶着在他身上。
就好像,某个人正在暗处窥视着他。
他不确定,那道目光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是包含着恐惧,还是蔑视。
但他宁愿暂且往好的一处想。
许扬记得,宠物猫第一次来到新家的时候,会因为惊恐而蜷缩在角落。这时候主人要做的事情,是放好食物、不要打扰,让它自己在暗处观察,直到感到【安全】和【饥饿】的时候,自己出来进食。
这样,人与猫,就能达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许扬不知道这一点对“核”是否管用。
毕竟,它不会感到饥饿。
这么想着,许扬轻吐出一口气。
也许他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也要向对方证明,自己是无害的、可信任的……
许扬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缓慢踱步,从角落的木柜上,抽出一本厚厚的绿皮书。
修长的手指落在印有细腻纹路的皮质封面上,正想翻开,却发现书页的区域是闭合的,触感虽然和纸一模一样,却牢牢黏在一起,让人无法将它翻开。
许扬:“……”
这也是个道具。
那束目光仍然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究竟从何而来。
许扬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烦躁感。
他将书扔在一边,左右看了看,走向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想要打开窗透透气。
外面会是什么呢?种满假花的精致庭院……还是筒子楼林立的小镇街坊……
他好奇地想着,将双手放在绿漆的窗框上,轻轻一推,将窗户完全推开。
“!”
一片幽暗深邃的虚空,撞入他眼眸。
也不能完全说是虚空,空气中,有一道道非常细弱的数据流丝线,像是松软稀疏的棉花,零碎地绞缠、飘散、洒落在各处。
视觉上十分微弱,却密集地存在着,布满了整个空间。
如果说,那道静静看着他的目光有来向,许扬觉得,应该就是来自这些逸散在四面八方的丝线。
“你来……”
“……了……”
……?
许扬站在窗前,眨了眨眼。
他听到了什么?
————
与此同时,外界——
“啊!成功了!”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寂静而纯白的长廊里,忽然跑出许多身穿白色制服的人影。
他们交错奔跑着,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兴高采烈地击掌,脸上因激动和喜悦涨得通红。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欢呼——
“成功了!‘核’回应了我们!我们成功了!”
————
许扬疑惑地偏了偏头。
不是说,“核”的行为模式里,不存在“回应”这个概念吗?
如果说,人们所书写的庞大程序,自发形成了一个黑盒,能够按照设定好的模式,从语句库中找出恰当的方式,回应人们所输入的各种语句——这是普通的人工智能。
那么现在,他们从黑盒中探测到的“核”的意识,与其说是人工智能,倒不如说,就像是高高俯瞰着一切数据、高于所有机械回应的神秘存在。
按理来说,它不仅不可能回应人类,更不可能真的与人们达成交流。
最初,许扬只是设想着,牵连起“核”的一部分感知和选择功能,让所有的AI回应人类的模式,能够更加逼真、更加情感化罢了。
现在,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许扬顿了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万年如一地自我介绍道: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许扬。”
那声音又沉默了下来。
这一次,他果然没有等来对方的自我介绍。
许扬望着幽暗的夜空,偏着头思索。
片刻后,心念一动,调出一个蓝色的控制版,在那上面操作着,将自己所处的这个小房间的模型删除掉。
——也许这样,更便于双方之间的交流。
这样想着,许扬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他所站立的整个小房间一点一点消失了,刻意做旧的家具不知所踪,建筑墙体、暖色灯光,都被删除得一干二净。
此刻,许扬悬空站在这片漆黑夜空的中央,脚下空空荡荡的,却没有向下坠落。
没有了光源的限制,他适应了这里原本的光线,于是看到深空中流窜的一条条细线,变得更加耀眼。
他仰望着面前变得斑斓壮阔、宛若银河的蓝色数据流,欣赏地半眯起眼。
“那么,请问你是‘你’,还是‘你们’呢?”
这一次,他依然没有等来对方的回答。
第56章 逝者无言
咔哒——
洁净无菌的自来水, 从圆形的感应龙头中涌出。
清透的水流,被修长白皙的手掌掬起,仔细地清洗着自己的指节, 不放过任何一寸肌肤。
许扬在很认真地洗手。
片刻后,他停止了动作, 微微侧过头, 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的中年男人。
“父亲。”他低声说。
谢景明嗯了一声, 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
他身穿正式而严谨的白衬衫, 脊背挺得笔直,黑发间夹杂着缕缕银丝,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露出额前的抬头纹。嘴唇抿得很紧, 颌角略方,眉间纵贯着深深的川字纹,仿佛已经镌刻入他的皮肤, 即使没有皱眉,看起来也显眼极了。
从许扬被收养那天开始,每当他与养父对视,目光都会被他紧皱的眉头吸引,进而不自觉地收敛了手脚的动作,小心地, 不再放肆玩耍。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谢景明不皱眉的样子。
除了今天。
谢景明紧抿的唇角,舒展开来,方颌动了动:“你成功了。”
“嗯,”许扬微笑着看他,片刻后, 收敛了笑容,“可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推开了一扇窗而已。
“不,你已经做得足够好。”谢景明闭了闭眼,神情变得放松,像是沉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我很庆幸,没有费太大周章就找到了你,亲眼看着你一点点平安长大,聪慧而理性,像海绵一样吸收了所有艰深难懂的知识,并且依然……”
“依然?”许扬皱了皱眉,不解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景明很快闭紧双唇,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眼尾曳起细长温和的尾纹,使面容平添了几分慈祥。
他走近许扬,伸出大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而后转身离去。
许扬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偏了偏头,凝视着他逐渐远去的挺直背影。
————
一直到很久以后,许扬都觉得,那次见面,是他们父子间,冥冥中的最后一次告别。
当天夜里,谢景明死亡,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死因是由于长期过度劳动、缺乏睡眠而引起的心肌梗塞。
夜晚,许扬收到了一份死亡通知书。
尊敬的患者家属:
患者谢景明由于病情危重,抢救无效,于2xxx年3月12日x时x分因心肌梗塞死亡。特此通告,敬请节哀。
医师签名:贾维斯
如果他不是已经成年许久,大概……就可以自称为孤儿。
在许扬的印象里,谢景明是个心中怀着许多顾虑的父亲。人们总能看到他废寝忘食地加班工作,从不听外人关于健康、寿命的劝诫,一意孤行。许扬无数次在深夜降临的恐慌中,设想过养父离去的那一日——他一直认为,如果没有横生其他意外,那么谢景明某天猝死在工位上,会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就像现在这样。
——如果不是在这次回忆中的死亡通知单上,重新看到“贾维斯”三个字,他也不会产生更多的怀疑。
这与上一个副本里,处心积虑要杀死他的驱鬼人,同名。
漫长的一夜,三年前的许扬,趴在自己的新工作室里,颓废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