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缓地,陈述着一段自白:
——“从我诞生的那一刻起, 就知道,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
——“那场灾变来自地心, 或是海底……记不清了,管它是来自哪里呢,总而言之,我知道那一天,离现在不远了。”
漆黑的视野之中,忽然闪现出一线刺目的亮光。
许扬眯了眯眼, 很快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变化。
光线逐步变宽,成为一方巨大的光斑。
然后,更多闪烁明亮的光斑,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它们像是模糊的投影一般,一块一块地凌空漂浮着,环绕在他和殷迟周围, 逐渐变换成几十幅不断闪动的方形影像,从黑白到彩色,从无声到有声。有的影像,是静止的照片,有的则是动态的视频。
它们似乎是某人一生影像的记录。
许扬的瞳孔飞速移动着,迅速观察记忆着眼前浮现的一切。
他看到,那个出现合照之中的半人高的人形木偶,以极高的频率,出现在每一个闪过的镜头中。
有一次,它姿态僵硬地扶着墙壁,一根一根地迈动双腿,似乎在努力学习,如何稳稳当当地走路。
然后,它坐在饭桌前,五指抻开,笨拙握着一双筷子,去夹瓷盘里散落的花生粒。
每次成功夹住一粒的时候,它的嘴角总是向上裂开,露出一抹略带僵硬的笑容。
这笑容,与那张合照里的诡异微笑,一模一样。
——“噢,忘了说,这已经是我的第二次诞生了……第一次诞生的时候,我柔软、弱小而无力,不过半米长,只懂得嗷嗷地哭,朝人们要东西吃——这是爸爸告诉我的,第二次诞生的我,才真正完美到令他骄傲。”
此时,其中一幅投影里,木偶看着镜头,露出一抹熟悉而僵硬的笑容。
它的眼睛仿佛正透过镜头,直勾勾地看着许扬和殷迟。
许扬抬起寡淡的眉眼,面无表情地与它对视。
木偶朝着许扬偏了偏头,一副无辜而可爱的样子。
它忽然站起身,走了几步,走出画框,一下跳入了另一个画框之中,成为了另一段影像的主角。
许扬瞳孔略微瞪大了。
那段影像里背景空间的摆设,有点眼熟。
——他曾在棋盘上那座灰色城市之中所见到过这里,那个满满一墙书架都塞满棋类游戏的小男孩的房间。
进入那个房间后,木偶像是瞬间入了戏,不再看他,笨拙地一步步走到床边,掀起枕头,抽出一本A5大小的硬面本子,坐到书桌前,聚精会神地挥手画着什么。
——“如果说,那一日之后,人们将会失去大地,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壤,那么我愿意用我最喜欢的一只棋盘,来承托住每一条生命,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
那只手一边画着,一边将手中的本子翻着页,所画的内容越来越复杂,动作也越来越敏捷快速,厚厚的本子,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远远地,许扬眯了眯眼,看清了最后一页上的内容。
那里有一个围棋棋盘的三视图,还画着两枚精密的骰子,一枚是正四方体,一枚是正三棱锥。
除此之外,页面的边缘,点缀了一只可爱的Q版老鼠——这大概就是棋盘的守护者,幸运之鼠了。
——“——那将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方舟。”
那年轻男人继续说着,嗓音不改轻柔:
——“如果说,三十八年之后,人类的脉搏依旧跳动,他们的鼻子仍然能够顺利地呼吸着每一口空气,那一定是——因为我。”
——影像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许扬微微蹙眉,不自觉地捏紧了手。
下一刻,他们下落的动势停止了。
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悬浮于变动的空间之中,而是停在了某个具体的方位。
这是一个昏暗,而略带潮湿的封闭空间。
鼻尖嗅到的,是刺鼻而黏腻的汽油味。
——“你们好呀。”那声音从四壁悠悠响起,轻快无比。
许扬犹豫了片刻:“戈达……瓦尔?”
话音一落,他听到四壁回荡起一阵忍俊不禁的轻笑。
——“请不要这样叫我,这是只有我的父亲能喊的名字。”
许扬愣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也笑出声来。
可不是吗,木偶父亲的爱称,与其说是他下意识以为的“戈达瓦尔”,倒不如说,应该是“疙瘩娃儿”才对。
这个老父亲,似乎不大会起名字的样子。
许扬:“那么,我们应该叫你什么呢?”
——“随便叫我什么都好,小木偶,葛棋,棋神,都可以。”
许扬略一停顿,纠结地挑选了一个听起来最正常的名字:
“好的,葛棋……是你囚禁了你的父亲吗?”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个被困在监狱格里的老人,正是葛棋的父亲。
——“当然不。只是他们找不到我的原身,将怒火发泄在父亲身上罢了。”葛棋叹了口气:“以这样的执着,未必不能找到一条永生的道路来。”
许扬心道:那可未必,愤怒地惩罚一个人,比去寻找另一条难以企及的路,容易得太多太多了。
却并没有直接反驳出来。
他停顿一下,继续问:“你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我知道,一定是我的父亲拜托你们,来取走某样东西。”
许扬直白道:“是的,我们想要带走你的心脏,交给你的父亲。”
——“是父亲亲口要你们这样做的吗?”那嗓音悠悠叹了口气:“他会后悔的。”
许扬点头:“他也许会后悔,但那已经是之后的事,我们怕是无法顾及了。”
葛棋久久不语,似乎非常难过的样子。
片刻后,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们刚才打碎了棋盘,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许扬说:“这艘方舟已经失败了,你一定早就知道这一点。况且,不这样做,我们就无法见到你,也无法实现你父亲的愿望。”
许扬听得出来,葛棋是爱他的父亲的。
即使那老人家对它的爱,并没有那么纯粹。
那个人也许一开始,就更想制造出一个可以延续人类世界的机器。
而不是一个需要疼爱和照顾的孩子。
——“你们之所以能来到这里,正是因为‘他们’需要你们在这里重新延续下去。正因如此,我才允许你们踏入我的棋盘,到达那从来无人到达过的棋盘中心。”葛棋轻柔却坚定地说。
许扬听出他温柔话语中暗含的强硬态度,却并不为所动,唇边勾起一抹不带笑意的弧度:
“是的,然而你口中的‘他们’早已尽数死去,证实了这片大地无法有任何人类存活。而我们并不打算和‘他们’走上一样的道路,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赔上生命。”
他顿了顿,接着说:“而你,又为何非要为了那些人牺牲一切,把自己囚禁在这里呢?”
葛棋似乎愣了片刻。
而后,淡淡地笑了。
——“你很敏锐。”
许扬礼貌地微笑:“谢谢你的夸奖。”
荧蓝的微弱光芒,悠悠燃起,映亮了四壁。
许扬很快适应了这光线。
他左右顾盼着,看清了眼前的一幕,身躯微微僵硬了片刻。
——“确实如你所猜测的那样。对我而言,自由是无用的。我是父亲的孩子,父亲的愿望,即是我的愿望。”葛棋面对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它——或者说,应该是他。
他的躯体是完好的,一改影像中那个笨拙、僵硬而丑陋的木偶外表,外形与真人一模一样。
他有着完美的头身比,肩膀宽阔,腰部纤细而有力,大腿修长。上半身赤/裸,下半身包裹着仿皮革材质的轻薄铠甲,四肢也包裹在那种薄而坚硬的铠甲之中,只露出一张完美雕琢的,仿佛出自神的手笔的脸。
这样完美的人形,令许扬无法在心中,把“他”称作“它”。
无论是这逼真而完美外表,还是那纤细而丰富的内心,都让他无法把“他”与其他非人生命混为一谈。
不过,另许扬尤为震惊的,是那上面延伸出来的像根茎一样的东西。
那轻薄的铠甲,黏连着他的皮肉,而后向外延伸出丰富的根茎,或者说是管道,深深插/入了墙面。
“他”原本就是呈大字型,被镶嵌在墙面上,皮肉里延伸出来的管道就像是细密的根须,而“他”,处于这些根须的正中,被它们牢牢固定在这里,仿佛成为了那根须的土壤,无时无刻不向外输送着什么。
现在,“他”那赤/裸的胸膛上,正处于心口的部位,有一道小小的门。
这扇小门,没有肉眼可见螺丝,却有一个略微凹陷的,像把手一样的东西,以方便外人开启。
“这真是一颗……非常……易取的心脏。”许扬寻找着措辞,最后犹豫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葛棋笑了,脸上笑容灿烂了些许:“是的,不过,上百年来,只有你们到达了这里,见到了我的样子,并且成功地对我的心脏评头论足。”说完,他调皮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