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的思绪总会转到那天晚上,冰凉的车窗和摇晃的车身,他对这两点印象非常深刻,即使他知道城河和小苍兰就在不远处看着,却也顾不到那么多了,他急切地希望林克拥抱他,甚至是将他碾碎,将他吞噬也没有关系,因为在那一刻,他突然认清了自己,一只孤独的虫子,由于他所追求的自由的广袤,更衬托他本身的渺小。
死亡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死亡,只不过是生命的另外一种形式,从存在于人世间变成存在于别人的心中,所以只有所有人都彻底将他忘记,他才算是真的死了。
如果他能选择,肯定不会选择这样的告别,这满是夸张的谎言和崩溃边缘的情绪的告别,假设上帝施以他最大的仁慈,让他自己去选择离别的方式,他宁愿选择亲口对林克说出一切事实,解释一切谎言,然后像一个英雄一样体面地死去,也能被林克记住,他也不想被扔进机器里,被搅碎,他更希望自己变成一颗星,长久地注视着人间。
那是他狂妄的幻想,也是卑微的期盼。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凯撒的心和脑随之冷却下来,像是一个加载过度的容器,他突然决定给林克写一封信,这封信的发送时间是十五年后。
如何写,如何发送,他暂时还没想好,但就这样被抹去,他还是心有不甘,于是他在脑海中一次次地把想说的话推翻重来,最终,他决定把这些内容写下来送给林克:
林克,你曾说过自己有想要追逐的秩序,这秩序到底是什么呢?说起来就太复杂了,我试图去理解,但也许只能理解到你所想的一小部分,这并不是什么遗憾的事情,毕竟人的喜怒本来就隔着高墙,并不互通,但我突然想到,如果你期望的秩序建立起来,这世间相爱的人就不会因为强权分离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自己的牺牲也许是有一定意义的,你是比我更加重要的人。
更重要的是,你是我所爱的人。
尽管我的爱浅薄丑陋,但我觉得其中还算是夹杂着几分真诚,祝福和祈祷的话,应该没有必要去说了,毕竟我始终算不上一个有神论者,祈祷若是有用,世界也不会是今天这幅模样。
我唯一的期望,就是你能够记住我,无论以何种方式,我不担心你想起我时会感到痛苦,我相信爱情是可以治愈一切痛苦的,时间只是辅助。
这世界上,镣铐是为了偷面包的母亲和孩子准备的,子弹是为了挣脱枷锁的青年准备的,栅栏是为了不会伤人的小羊准备的,认清这个现实,我们对自己所处的境地和要做的事情就更加清楚了,沦陷区的流民永远吃不饱饭,这里的大厅外永远铺着红地毯,我相信你是那个愿意把红地毯拿去换面包,再把面包分给他人的人,这就是我此刻愿意坐在这里空想一封也许永远也无法寄出的信,而不是费尽心思逃走的理由。
虽然刚刚说了祝福无用,但我觉得,还是应该以祝福作为一封信的结尾比较好,我衷心地祝愿你一切顺利。
这封信在他心里过了几次,几乎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所以在被执行但那天来临之前,他并不担心自己会把这封信忘记,但是具体要写在哪里,如何发送,凯撒还是有些摸不到头脑,好在第五天的时候,林以太来了,他很热切地对林以太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林以太靠在墙边,点燃了一支细细的烟开始抽,香烟发出浓厚的植物味道来。
“我想写一封信给林克,你帮我在十五年之后送给他吧,可以吗?”
林以太想了想,点点头道:“可以,用纸和笔吗?”
“嗯。”凯撒点点头。
过不多时,林以太给他拿来了纸和笔,非常好看的一张纸,厚实,上面有细小的纹路,纸面是美丽的雾霾色,凯撒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就把自己的这封信写好了,他递给林以太,林以太看也没看,接过来折好,凯撒看着他的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还是算了吧。”凯撒用力地抢回那张纸,毫不犹豫地撕碎,把碎片揉成一团之后还不放心,他随手拿了林以太的打火机把纸烧了。
“怎么了?”林以太有点意外。
“我不想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了。”凯撒拿脚去碾碎那些卷曲的纸屑,“你来找我干什么?”
“林克被停职监禁了,城河也是。”林以太说:“但只是暂时的,如果运作得当,还会有更多回旋的余地。”
“是吗?”凯撒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清楚,他拒绝和任何人见面。”
“哦……”凯撒慢慢地坐在床上,“你说他会恨我吗?”
“恨吗?不会。”林以太深而缓地吸了一口烟,在缭绕的烟雾后面说:“恨是一种强烈的情感,需要源源不断的动力来支撑,你的所作所为并不会让他恨,还差得远呢。”
言下之意是,凯撒只配让人厌恶,配不上林克的恨和爱,他以为这么说足够隐晦,凯撒不会懂,但是凯撒一瞬间就懂了。
“是吗?”凯撒说:“那我们来打个赌吧,十五年之后,甚至是更多年之后,只要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还会继续爱我。”
“你还是把那种欺骗称之为爱吗?”林以太扔了烟,拿脚尖碾灭,“执迷不悟。”
林以太的内心毫无波动,他转身离开,并不为了凯撒即将死去这件事感到遗憾,他来告诉凯撒林克的情况,只是出于一种人道主义,告诉他,他的牺牲是值得的,不要再觉得心有不甘了,仅此而已。
林以太又抽了一根烟,在沉默与烟雾中,两个人谁也没有发出声音来,凯撒本来还在抬头看他,看了会儿就把头低下去,深深深深地低下去,像所有犯了错的人一样。
就在林以太刚刚准备关上门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再然后就是湿漉漉的哭泣声。
这种哭,林以太听过太多次了,战场上的青年们,在将死之前也会这样哭,因为恐惧,因为绝望,因为思念故乡和母亲,哭泣的理由太多了……林以太随手关了门,他不知道凯撒哭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离开了,凯撒紧紧闭着双眼,眼泪从眼眶中渗出,像是一场小小的决堤,他突然之间觉得好不公平,为什么非要让他遇到这一切呢?为什么死到临头,他却连一句虚假的安慰都听不到呢?
眼泪流完了,凯撒觉得眼睛里火辣辣地疼,他拿手背在眼睛上用力地揉,努力想象着如果林克在会怎么样,林克会抱着他,吻他的眼睛,吻他的嘴角,凯撒心想,林克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啊,自己其实并不记恨他之前总是满脸严肃地教训自己,甚至也不记恨他把自己捆了一整晚,因为和可以记恨的事情比起来,林克值得去记住的好太多了,凯撒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要那么倔强,浪费了那么多本可以好好相处的时间。
他自己在信的结尾加了一句:我并不会因为你相信我生性邪恶而恨你,因为事实上,我觉得自己生性善良,愿意原谅关于你的一切。
第51章
这封信终于结尾,凯撒也再无法哭出一滴眼泪,他又变得平静起来,很快就度过了两天的时间。
第三天一早凯撒就被人带走了,和上次被带去审判时相比,这次对方的动作明显温和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已经不需要额外的威慑让他驯服了吧,凯撒这么想着,抬起头跟随两个年轻的士兵往前走。
今天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阴雨连绵,空气里弥漫着微腥的泥土味道,凯撒闻了闻,居然很喜欢,他跟随士兵们走到了监禁室门口,眼前突然被罩上了一个黑色的袋子,凯撒唔了一声,在黑暗里眨了眨眼,泥土味道变成了刺鼻的橡胶味儿。
穿过空旷的操场,凯撒被人带上了一架飞行器,引擎震动嗡鸣,凯撒的手被戴上了手铐,他下意识地拿右手攥着左手的手指,漫无边际地想着,小苍兰被关在了哪里呢?说是监禁,被摘掉动力源之后还能算监禁吗?他与自己的却别无非是稍微不那么痛苦的死去了而已……
飞行器起飞,凯撒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松开了。
海水从虚空中上涨,逐渐将他淹没,他的意识也开始涣散起来,肩胛骨上突然有一点细微的痛痒,就在这痛痒逐渐增加,到达一个他无法忍受的程度时,飞行器开始缓缓下降,像是一只沉默的乌鸦般滑翔,平稳地落在地上。
唰,凯撒眼前的黑暗消失,光斑射进他的眼睛里,他过了会儿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高而又高的一个大门,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拿那种四角分明的字一左一右写着:“勿入”。
门推开,空旷的大厅里竟站了十几个人。那个头发像海带一样的女人满脸严肃,双手抱着肩膀站立,林以太和杜坦分别站在她的左右两边,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紧张地推推眼镜,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下。
见到凯撒,杜坦居然还笑了笑,是那种非常仁慈的笑容,像是见到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只差捧着他的脸布道,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