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澜,能听到我说话吧?”
江随澜张了张嘴,因过于震惊而没敢出声。
“雁歧山无道峰悬剑崖,有一把剑,叫瘦玉绡,”忽然起了一阵风,兰湘子发丝微散,纷纷落叶擦过他的头脸与身,他又似乎没有看见江随澜,眼神微微放空,“去拿它吧,它生来属于你。”
兰湘子对他说话后,整个幻境似乎都在刹那间微微动摇了。
江随澜失魂落魄,重回小银峰,看见十七岁的江随澜,因为殷淮梦的到来而羞涩欢跃,看见那把他随手搁在桌上的剑,好像看到了它许多年后落灰的样子。
他的道。
在进入幻境以前,他从没想过他的道。在雁歧山,他被认为没有天赋,干脆自暴自弃,和师尊谈情说爱,不修炼,不悟道,只等寿数尽了,就那样死去。然而其实,从他一出生,这条道便铺在他面前。
那是生在他意识中的剑法,那是父亲馈赠的礼物,那是他从记事起便心心念念要这剑法天下闻名的少年野心。
他的爱。
好奇怪,从前怎么说到爱,他心里只有殷淮梦?明明在遇见殷淮梦以前,他爱书、爱剑、爱他从小长大的书楼,他爱花草、爱酒、爱肉、爱菜、爱那薄薄一片的、甜而不腻的云片糕……
江随澜的手放在小腹上,怔怔想,他还会爱他的孩子。
他的爱……是这么多,以后或许有添有减,但从来不是只有一个殷淮梦。
这就是他迷境之问的答案。
冥河风声大作。
阿玄从水中冒出头来,无声的看着两人。
殷淮梦睁开眼,看向江随澜。整个天地间的魔气都在往他身上灌去,江随澜的眉眼间微微显出痛苦的神色,殷淮梦便握紧他的手,恨不能替他分担这样的痛苦。
半刻钟后,风暴才渐渐平息。
殷淮梦能感受到,江随澜境界晋升了。
现在是明境了。
“在幻境里,明悟了什么呢,随澜?”殷淮梦呢喃着问了一句。他痴望着江随澜,期待他的随澜能快点醒来,又害怕随澜醒来,却仍然像在幻境魔渊里那般不看他。
随着江随澜身上的气息越来越稳定,殷淮梦缓缓松开了手。
他有些怕,怕随澜仍然厌他,见他握他的手,就要甩开。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先松开,免得再多遭几分嫌恶。
殷淮梦屏息等着,仿若等待天道审判。
江随澜的眼皮动了动,睫毛颤了颤,徐徐睁开双眼。
殷淮梦愣怔住了。
江随澜睁眼的那一瞬间,他竟看到了满眼的沧桑,和大浪之后的平静。
他的心微微颤着,开始有些慌了,他从幻境出来,再找到随澜,陪在此处,只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半个时辰,幻境中过了多久,又发生了什么?随澜悟道,悟了什么?怎会是这样的眼神……这样平静得叫他害怕。
江随澜眨了眨眼,看到了殷淮梦。
第一反应是伸出手,碰了他一下。轻轻一碰,殷淮梦便失声般叫出来:“随澜!你……你可还好?”
江随澜把手收回来,微笑道:“我很好。”
猫喵喵着跑过来蹭他,江随澜伸手挠它后颈。
他从幻境里出来了。
这是真实的师尊。
云片糕也在。
都很好。
只有殷淮梦,凝固在原地,怔怔看着江随澜,觉得不好。
气氛没有剑拔弩张,本应该是好的。
随澜没有不看他、不与他说话、装作他不存在,本应该是好的。
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这改变导致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随澜和云片糕玩了一会儿,够了,起身拍掉衣服上和发上的草屑,问殷淮梦:“仙尊要留在此地吗?”
殷淮梦喉咙紧了紧:“你去哪,我去哪。”
江随澜点了点头,说:“那稍待片刻,我要去一趟雁歧山。”
殷淮梦愣了愣,才道:“好。”
江随澜迈步走向那冥河之上、屹立了三百年未变的楼阁。
第30章
再走进这楼阁,江随澜的感觉已经与此前完全不同了。
他不知道混沌幻境的原理是什么,从幻境中走了一遭,竟好像实打实地过了三百年。
江随澜拨开明堂前那副江月意的画像,看到画背后的墙上山洞的阵法光芒,他伸出手指尖凝着魔气轻轻一拨,就察觉进入冥河的洞口被阵法关上。
甚至幻境出现的细节,都能在现实中一一找到对应,很奇妙,令他微微颤栗。
事实上,在今天、进入幻境之前,江随澜对无境飞升、天门大开、混沌之气、渡劫幻境这些词,都没有什么概念。
他倒是在话本中见过几次对这种事的描写,但无境飞升这事,几百年不见得有一次不说,便是飞升,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得混沌之气眷顾,而被眷顾者,因限于自身实力等等原因,感受到的可能并不相同。
在故事里,混沌之气则被无限神化,成了主角跌落到必死之境时的逢生良药。因此,故事里的写法总是简单粗暴,至少江随澜看过的,没有说是像他这样,竟然能在幻境中度过如此真实的三百年。
并且不仅仅如此。
江随澜步入花园,走上二楼,看着那间书室。一开始,只有沈识幽把他的魔修书籍全放在了这里,后来,江月意把仙修秘籍也摆了上来。书与书相靠,好像两个人在相互依偎。
和殷淮梦在魔渊的那段时光,虽然短暂,但记忆清晰。连带那近乎是直接灌进他脑子里的,江月意和沈识幽过往的事,也都很清楚。
江随澜不知道混沌之气的用意——说来也有几分诡异,所谓混沌之气,分明和灵气魔气一样只是一团天地间的能量,却能构建如此庞大的幻境,能在微妙中令他知道它所想,能用那种玄妙到无法言喻的方式把别人的人生摆在江随澜面前。
这是神的力量?
江随澜想了想,觉得这或许是天道的力量。混沌之气,生于开天辟地,或许是天道的一部分吧。或许吧。他在这方面没什么知识,只能瞎猜一通了。
江随澜凭借脑海中的记忆,往书室深处走,在最内侧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有沈识幽写的,也有江月意写的,还有江微写的——江微那两幅,大约是孩童时写的,字迹稚拙,又有别样可爱。
在那几幅字下面,有落满灰的木架。上面摆着笔墨纸砚,一盆墨兰,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一些灵石……
之前江随澜只瞥了一眼就走掉了,心神全被满屋子仙修和魔修的秘籍吸引,只当这里平平无奇。
现在,江随澜却一眼看到了那只沈识幽留下的匣子,漆黑镶金,和他龙身相似,匣子上留了一个小口,吐出一线雪白,是字条。
江随澜没有抽出来看,而是把目光移向这只黑匣的边上,摆着只样式一样的白色玉匣,四镶着青色通透的翡翠,搭着扣,没有锁,轻轻一抬就开了。
匣子都是字条。
江随澜随便拿起一张,看到一面写着“月意,今天冥河的天气好吗?若是出了太阳,我要晒一晒,叫我的龙鳞更亮。你说,是我的金鳞更闪耀夺目,还是太阳更闪耀夺目?”
翻过来,另一面写着“出太阳啦,但你没得晒了,只能我代你晒过。当然是你的金鳞更闪更亮,太阳哪比得上你,太阳一天只亮六个时辰,你能亮足十二个时辰,太阳只能照世间,你的金鳞还能照进我的心、我的梦。我很想你,识幽。”
每一张字条都是,沈识幽留了一段话,江月意便回他一段话。
如此二十年,从没有断过。
江随澜只看了几张,就没再看了。
他抹掉脸上的泪水,把匣子合上,伸手擦掉两只匣子上积的灰尘。直到它们重新干净、明亮、透出温润光泽。
江随澜微微鞠了一躬。
他在幻境中知晓了他们的人生。
从血缘上来说,他们是他的祖父,但江随澜更愿意只把他们看做从天上而来的神明。他能很快接受宋从渡是他的父亲,却觉得江月意和沈识幽和他是有距离感的。
看了匣子里,沈识幽和江月意写的东西,这种距离感倏然淡了。
两人往来语气,好像寻常恋人、道侣。
为什么那时候,天道一定要他们做那个残酷的选择呢?江随澜难过地想,哪怕不让他们开天门,让他们两人就这样像寻常人一样生活下去也好啊。
江随澜又一一仔细看过那几幅字。
他回忆起,在幻境中,当他和殷淮梦置身那个选择时,他在想什么。
混沌之气没有把他和师尊安在江月意和沈识幽的壳子里,叫他们以旁观者的身份经历他们的人生,只把决定江月意和沈识幽人生结局的那个选择摆在两人面前,定然是为了叫他们思考。
他那时候想得太多,情绪又太溺于和师尊对抗,所以没有想出什么结果。
此时回过头去想,他隐隐发现,他那时其实想到了一点。
想到了一点江月意面临的困境。
最后是沈识幽为江月意死了,难道是因为沈识幽爱江月意,比江月意爱沈识幽更多吗?不是的。江月意一定也想过死。就像在幻境中,江随澜也是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