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小男孩说:“你好像挺辛苦,哎,流这么多血,一定很疼。我之前流血都没有你这么多,就没撑住了。如果把你变成缸中的大脑,你愿意吗?我是说,你之后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快快乐乐的,虽然这份快乐是假的,但是你也不知道啊!”
季寒川听他前半句的时候,走神,昏昏欲睡,慢慢想,原来小朋友也很不容易啊。
没有经历过挫折苦难,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变成鬼呢?
他几乎睡着了,但小男孩剩下的话把季寒川的经历拉回来一点。他在脑海中重复一遍那些内容,分辨出其中含义,然后说:“另一个选择呢?”
小男孩摊手:“就是你现在这样咯。”
季寒川笑了下,说:“我现在这样,也是一种‘缸中的大脑’啊。”
小男孩一愣。
季寒川再度闭上眼睛,喃喃说:“只是一场游戏,我不服。”
小男孩叹了口气,很没办法地转头,看着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男人身材修长挺拔,有一张清隽面孔,和一双与这幅面孔极不相称的血红色眼睛。
他看着座位上的季寒川,一直到季寒川眼皮颤动,在又一次报站声中醒来。
季寒川仔细听了听,发觉不是医院。
他觉得自己可以再稍微咸鱼一下,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窝在座位上。耳边有动静,黏黏糊糊的东西贴上他的腿,含糊不清的讲话声一下子清晰很多,简直像是通过他的骨头传递进鼓膜的。说“我好痛”,说“救救我”,一开始还能分辨出话中含义,到后面,却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声音一下子变得断断续续。
季寒川不耐烦了,用另一只脚往后一踩,听到一声尖锐的尖叫。
然后他欣慰地发现,一切重回寂静。
一直到两站之后,车上的人又开始增多了,季寒川才一瘸一拐地下车。
他慢吞吞走,还是很乐观,觉得至少在进入“场景”的过程中,不会出现危险吧。
可是从车站到医院,这条路原本也不长,他再磨蹭,都总是有尽头的。
这一次,季寒川在医院里待了三个多小时。
他的眼睛、肩膀,得到了妥善包扎。
只是掉了一只耳朵,腹部也多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不过季寒川自己顺了一卷绷带出来。他咬着刀背,觉得自己的牙恐怕都要印在刀背上,用一只手,艰难地在腰腹上一圈一圈地缠,一直到血不会直接渗出来了,绷带也恰好用完。他放下已经脏兮兮的衣服,眯一眯眼睛,看向远远照过来的车前灯。
还剩下三个小时啊。
他上车、重新坐在小男孩身边的时候,头靠在玻璃上。
虽然自己一身是血,但那血红色的月光依然给季寒川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就好像……
好像什么呢?
他不记得。
小男孩看着他,欲言又止。
季寒川留意到对方的目光,好笑,视线侧过去一些。他原先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这会儿只余下一只,看东西时总比以往辛苦、不习惯,这会儿瞳仁像是猫一样收缩起来,问:“你想说什么?”
小男孩要张口。
季寒川说:“哦,还是那两个问题吗?”
小男孩犹豫了下,他点头。
季寒川说:“哎呀,真不用啦。”
他说不用,但声音已经近乎是气音了,要落不进小男孩的耳朵里。
季寒川过了很久,久到小男孩以为他昏迷了,才说:“之后还有什么站来着?一个大学是吧,听起来还挺不错的,我下去看看。”
小男孩看着他,再没说什么。
季寒川觉得,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下车。
还有三个小时零十分钟。
他下车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看着眼前被血色月光笼罩的学校。
海城大学。
季寒川慢慢往前走去。
第一个小时,他另一只耳朵也没了,近乎五感尽失,只有一只右眼能用。
第二个小时,他丢了唐刀,腹部原本包扎过的伤口崩裂,血流如注。
这个时候,季寒川选择找到一个休息室,把门关上,将自己锁在里面。
眼前一片黑暗。
他心想,如果有窗户该多好。
又想,从这个游戏里出去、知道我是谁了之后,我应该要去写投诉信吧,这里面的疼痛感知也太真实了。
就好像……
他眼皮颤抖,努力想要睁开。
好像……
他的呼吸越来越浅。
好像——
他真的要死了一样。
……
……
邵佑出现在休息室之中。
一墙之隔,魑魅魍魉对屋子里的男人虎视眈眈。
而邵佑看着季寒川,只要他心念一动,那些鬼就会冲进来。
他也可以让寒川恢复。
邵佑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可在他真的结束这场“关卡”之前,又记起季寒川的眼神。
决绝的、坚定的。
所以邵佑深深呼吸,想,这不会是寒川想要的。
邵佑一样闭上眼睛。
他仿佛经历了无数光阴,又好像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以往的所有犹豫、踌躇,在这一刻不再成为沉重的压力。他以为自己要很艰难才能做出决定,可事实上,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邵佑只有难言的轻松。
他身上的力量开始散去。
与其在“游戏”的控制之下苟活,不如一起离开。
邵佑朝季寒川所在方向走去。
旁边的墙壁开始崩裂,门被撞破,外面的鬼怪冲了进来。
这时候,邵佑仅仅在想,自己在更早之前就应该这么决定。
他在季寒川面前跪下,抱住他。
寒川的呼吸已经非常、非常微弱,心跳渐缓。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寒川大约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喉咙里发出了模糊的咕哝声。也想抱住邵佑,可是已经不能抬起手臂。
邵佑吻了吻爱人的额角,再往下落。他尝到了浓郁的血味,原先已经宛若被利刀搅过的心口更添一重疼痛。
邵佑觉得自己开始下坠,从这个世界的“祂”,变成一个普通的游戏生物,接着,是一个普通人。
他在这一刻看到了过往种种,看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季寒川,让司机停车。看到两个人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更多的事。看到寒川问自己,“你肩膀上是什么?”
看到寒川一次次受伤,却一次次回来,坐在自己办公桌上,笑眯眯地低头,拉着自己的领带,就这样吻他。
看到寒川开车消失在海城边缘。
鬼怪啃食着邵佑的身体,拉扯着季寒川。
一切要归于彻底的黑暗。
房屋坍塌,天幕一片黑色,再也不见血红色的月光。
裂隙越来越大,随着季寒川生命迹象的浅淡,世界开始崩塌。
一切碎裂。
起先是地球另一边,海水消失,地壳坍弛。
大洋粉碎,高楼坍塌,高山陷落,星星垂坠于地面。
承载着整个世界的肥皂泡像是被人戳了一下,摇摇晃晃,要变成细小的沫。
这时候,季寒川颤抖着睁开眼睛。
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他能听到邵佑的气息。
他嘴巴张开,无声地念着对方的名字。
邵佑似乎察觉到,抱他更紧。
季寒川沉默地笑了笑,胸腔震动,觉得自己的肠子似乎被拖了出来。
这是一场早就该有,却一直没有进行的死亡告别。
他还是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对邵佑说最后一句话。
“我爱你”似乎太无趣了,季寒川想,我想说的是:遇见你真好啊。
你给了我未来,给了我家庭,给了我新的生命。
现在两个人一起离开,似乎也是不错的结局。
他努力想要讲话。
可最终、最终,却还是不甘心地陷入一片黑暗。
而后,这黑暗之中,却冒出一点光亮。
季寒川似乎听到了什么,但之后又察觉,自己已经没有耳朵,其实并不能“听到”。传递给他的更像是一种信息流,被他直接接收,理解了其中搭载的内容含义。
是宁宁,另有其他存在。
“怎么又——陶安安,是你做了吗?”
“不是,其实我很希望是。”
“……”
“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忘掉我了。”
“……”
“好像是你那两位父亲做了什么。”转移话题。
“爸爸?”
“好了,先不要管那些。他们为咱们创造出了机会,不要浪费。”
“……”
“我们现在在哪里?”
“……”回神,信息流铺展开,“这里……核心库?我们竟然真的进来了?!”
“看来是的。”
“爸爸……”
“果然,之前没有猜错,‘游戏’的确是■■■……”
这一段讨论季寒川没有理解。
他有一种古怪感觉,好像这一刻,自己成为了普通NPC,而宁宁和陶安安则是在他面前讨论着“游戏”相关一切的玩家。
不过季寒川抓住了一些别的信息。
宁宁和陶安安去到了“游戏”核心数据库,此外,他们此前真的遇到了危险。而他和邵佑的这一番尝试,确实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