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娟面色惨白。
她摇摇欲坠,说:“冲动?”
画师说:“对。”
程娟看他,见姜林的面孔也出现。他们改用作宁宁之前用电脑打开的联络通道讲话,姜林站在画师背后,手放在爱人的肩膀上。程娟则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方婶在屋子里喊她,说:“小娟,外面是不是要下雨了?你不要淋雨啊!”
程娟没有说话。
她神思不属。过了会儿,方婶见女儿始终不答应自己,于是出来看一看情况。如果季寒川在这里,他会发现,此刻山淮村的景象与自己从前来时既然不同。原本的当地特色建筑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村子当中的祠堂。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三层小楼,红砖白瓦,墙壁粉刷的白亮,有几家门口还放着石狮子,气派威武,与旁边的朱红色大门相称。
完全是新农村面貌。
方婶走过来,问程娟:“怎么了?叫你都不应的。”
程娟抬头看她。
方婶被女儿的表情吓了一跳。
程娟此前虽腼腆,但成绩一直很好,不让家里人操心。方婶便暗暗决心,自己以后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让聪明懂事的闺女好好读书。可现在看,女儿却一个人,默默地在院子里哭。
方婶不动太多,这会儿犹豫一下,声音还是和软下来,问程娟,是否是在学校没有考好?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是自己最在意的事情,小娟要是心情不好,也仅有这个可能性。不过程娟没有点头,她张嘴想说话,眼泪却先一步掉下来。最后,程娟干脆抱住妈妈的腰,无声无息地哭。
“哎,这到底!”
方婶无助地摸一摸女儿的头发。
她不知道世界变迁,不知道自己只会在这个院子里站上几天,然后看周围村民死去,世界重启。这样的循环之中,她固执地、一心一意地对女儿充满希望,想要她离开这片深山。
方婶说:“哪怕一次没考好,也没事儿!小娟,你要是实在难受,那就哭,哭过这一场,以后还是要认认真真念书啊。别像是妈一样,大字不识两个。”
程娟:“嗯!”
她嗓音里还是带着哭腔的,这样含含混混,应下了母亲的话。
程娟想:我可以理解宁宁为什么要“冲动”。
姜林说:“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画师看他。
姜林说:“如果现在告诉我,‘你’只有一个了,马上就要死了,如果我去拼一回命,有一点可能性让你回来……唔。”
画师捂住姜林的嘴巴。
他看着眼前的警察。多年相伴,多年风霜,姜林眼角有温柔的细纹。
他们不是年轻的样子了,可此刻的姜林,依然是画师眼中最好的样子。
他叹口气,缓缓放下手。
“谁说不是呢。”
画师说。
程娟想:之前我那么犹豫,宁宁一定知道我其实不愿意去。她爸爸在的那个世界出问题了,危如累卵,这种时候,多一刻犹豫,都是让那个世界的崩溃再进一步。
这种情形之中,程娟将心比心,觉得如果自己是宁宁,陷入危难的是眼前的妈妈、屋子里的奶奶,那她也会有一样的决定。
她想着这些,最终想:宁宁……
不知道可不可以。
但是一定要平安啊。
程娟沉默地想。
方婶看女儿逐渐不哭了,便笑一下,给女儿擦眼泪。
她看一眼天色,乐了,说:“小娟啊,你看,刚刚原来不是老天要哭,而是你要哭!”
第752章 世界
程娟破涕为笑。
方婶放下心来, 还是念念叨叨,说着一些学习成绩上的事情。程娟听着、听着,缓缓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
如果宁宁也失败了,那就只剩下她和画师、郭晓璐姐姐有还手之力。
虽然更有可能是以卵击石。
不过程娟觉得, 或许自己也可以试一试。
想到这里, 她站起来。方婶欣慰地看着她, 说:“小娟, 你再长两年, 就比我要高了。”
程娟笑一笑,说:“妈, 我去山上摘香椿,晚上咱们吃香椿炒鸡蛋吧!”
山里的孩子,方婶不觉得程娟会遇到什么危险。这会儿,程娟所在的这个山淮村世界是春天, 正是香椿冒新芽的时候。方婶说:“好啊,去吧, 我去看看咱们家的鸡有没有下鸡蛋。”
如果没有下, 就去邻居家买两个。小娟一向懂事, 从来不要求什么, 这会儿,女儿难得要吃一盘香椿炒鸡蛋,她还能不答应吗?
程娟出门了。
她走到山上,看天际白云。
她想:如果我懦弱了、退缩了,那最好的结果, 也是我从此失去这一切记忆, 又一次被杀死、被附身……经历着一切我之前经历的事情。我要看着妈、看着婆死一次又一次。
与其如此,她为什么不勇敢一回?
程娟看着天空。
还有天空之外的虚无长河, 以及“游戏”与宁宁。
……
……
世界寂静。
还在北欧的时候,邵佑因为季寒川不珍惜自己、随随便便就划一道小伤口吸引鬼怪,而生气一次。到现在,却要眼睁睁看季寒川割开掌心,把血挤在水里。
这对季寒川来说不算大伤,但邵佑看着,面容不变,只有眼睛里显露出痛苦。
季寒川觉得心疼。他再亲一亲邵佑,无声地安慰:没有事。
他最后也没有放很多血,就被邵佑带离那一片湖水。
两个人走入夜色中的广澄路,路上寂静,大多邵佑手下的鬼怪都留在湖里,和那些源源不断被吸引来的鬼相斗。
路上,邵佑抬起季寒川方才受伤的手,看了片刻,然后低头亲吻。
季寒川原先觉得有一点痒。他感觉到邵佑的舌尖,湿润的,微凉的——在慢慢变成游戏生物之后,邵佑的体温有明显变化,总是很凉,不似常人,甚至不像活人,但在力量更多之后,他就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让自己体温始终保持在三十七度。
可这回,因为绝大多数力量都在与其他鬼怪对抗,所以邵佑并没有维持这些细节。
季寒川也不在意。
他被邵佑舔得有些痒,觉得掌心的伤口被邵佑用舌尖轻轻扫过。上面残余的一点血大概被邵佑舔去、咽下了,季寒川因此突发奇想,问:“如果你把我吃了呢?”
邵佑一怔。
他看季寒川,眼神里透出一点危险。
季寒川无知无觉,很认真地计划:“那些鬼会被我的血吸引,证明‘玩家’本身就可以给游戏生物补充力量啊!虽然……好像有点奇怪,”他开始觉得说不通了,毕竟按照此前的分析,“游戏”对玩家的尸体本身并没有兴趣,“哎,好吧,看来哪怕吃掉我,你也不会有什么爆发式的增长——唔。”
邵佑忽然抱住他。
季寒川一怔。邵佑难得有这样的时候,像是脆弱。虽然看似凶狠,动作很重,像是要被他揉到自己身体中。可在这同时,邵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还是叫他的名字。“寒川”两个字一遍又一遍重复,让季寒川想到许许多多过往。他看着前方的夜色,察觉什么,在邵佑的拥抱之后,低头,去看自己掌心。
原先的伤口竟然已经恢复了。
他的掌心光洁,完全不像是之前受过伤的样子。
季寒川垂眼看了一会儿,最终叹口气,一样抱住邵佑。
“抱歉啊,”季寒川嗓音难得这样稳重,说:“让你难过了吧?我……不是故意的。”
邵佑不说话。
季寒川说:“你不要自责。我之前受伤,的确是——不觉得这点‘伤’有多严重,这是我的错。现在,我受伤,是‘游戏’那狗东西的问题,更和你没关系了。”
邵佑嗓音微沉,叹息一样,叫:“寒川。”
他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季寒川听到,却微微笑一下,说:“宝贝,你这样,我会心疼的。啊,你只是稍微难过一下,我就这么心疼了。那之前看我那么不要命,你肯定更难受吧?”
邵佑低低地笑了下。
季寒川问:“宁宁呢?”
没有动静。
季寒川在心里数了三下,然后还是笑,“看来我们一家三口是一起遇见麻烦啦。嗯,咱们之后会去哪里呢?”
邵佑说:“两种方案吧。”
季寒川耐心地听。
邵佑调整好心态,自己也开始觉得方才那样实在怪异。他重新站好,和季寒川肩并肩。两人身后照来车灯,那辆季寒川此前很熟悉的公交车又出现了,连上面的饮料广告也和从前一致。开车的一样是“老熟人”,即那个加油站便利店的工作人员。
几年过去,它身上的碎肉像是逐渐融合,成为一个整体。皮肤看起来还是坑坑洼洼的,但已经没有此前见到时那样骇人。邵佑和季寒川一起上了车,车子往前方驶去。季寒川捏着邵佑的手,说:“我猜一猜?”
邵佑看他,见季寒川沉吟片刻,说:“两种办法,无非是‘主动’还是‘被动’。我想,总不可能所有鬼都跑到了那边……那是哪里来着?”
邵佑说:“哈萨克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