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安远神色一点点沉下去。并不是生气,而是这一天,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视角,接触到了儿子从前接触的世界。邵安远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青年,已经与自己过去所知的完全不同。
他最终说:“我最近会见一些职业经理人。”
算是接受了邵佑话中内容。
邵安远这样的态度,邵佑也放松一些。
登记在册的受害者们往往都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他们会缓慢地撤离原有的生活圈层,减少和亲朋好友的接触。可在这同时,人类毕竟是社交动物,于是又衍生了许多受害者内部的联谊活动。
日子虽然翻天覆地,但总还要继续,不能一味地沉浸在痛苦之中。
比较为难的是一些未成年、还要继续学业的受害者,鞠钰算是其中之一。上头就这种情况开了几次会,目前的打算是把这些未成年受害者组织起来,成立一个特殊的学校,但一切还在摸索、推进。
讲完“后事”,邵安远转而问,“我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坐在餐桌边,穿了一件款式很休闲的睡衣。
也提到,其实自己已经持续这种状态有段时间了,只是身体越来越难受,所以才干脆在家办公。
邵佑温言,莞尔,“没去找医生看过?”邵先生也是有自己的家庭医生的。
邵安远淡淡说:“看了,没有什么结果。”
邵佑心想:不过也难怪,没去大医院的话,很难被计入系统。
说这话,邵安远眉头一点点皱起来,肩膀往下耷拉,似乎很难受。
邵佑温和地说:“爸,你闭上眼睛。”
邵安远一愣。
季寒川知道,邵佑这种态度,就是准备“一劳永逸”。
片刻后,邵安远眼睛阖上。接下来,他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像是有车子经过,又像是孩童在嬉闹。最诡异的是,他竟然仿佛站在一对吵架的夫妻之间,听他们互相指责,一个说一个出轨,一个说一个泼妇。
邵安远眼皮颤了颤。
他冷静地分析自己。这一刻,他其实很想、非常想要睁开眼睛,一探究竟。事实上,如果面前不是邵佑的话,邵安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这样做。
但这是邵佑。
与他感情淡漠的、他唯一的儿子。
到最后,邵安远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他肩膀忽而一松,在肩头坠坠压了数日的力量松懈下来。再过了会儿,邵佑才说:“爸,可以睁开眼睛了。”
邵安远眼皮一点点抬起。
他看四周。
依然是自己熟悉的屋子,桌面上的饭菜还是热的。邵佑那小子在给季寒川夹菜,自己倒是没吃几口。
邵佑还问:“到底怎么回事啊,在哪里沾上的?”
他这么问,可事实上,邵佑心底有数。
他刚才进门的时候,不,准确地说,是邵安远把门打开的时候,就已经看到——
邵安远肩膀上,站着一个长长的影子。
第725章 讨论
那影子身材高高瘦瘦, 像是把一个人拖到修图软件里,然后平白拉高。这之外,还有一个与身体一样长度的脖子。在打开门后, 就脖子上顶着的惨青色鬼脸就凑过来,恶意地打量邵佑。
季寒川还偷偷对邵佑说了句“好丑”。
邵佑不会对它感到陌生。
在现实世界里,“内测”之中, 他也遇到过同样的东西。而寒川戳穿他有秘密, 一样是为此。
这是寒川见到的第一个鬼。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陷入一种奇怪的僵局。邵佑不想让男友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 但只要两人一起生活, 寒川就不可能一无所觉。那个时候, 还没有人提出“传染”的说法,仔细想想, 邵佑甚至觉得,季寒川之所以会一样变成灵异体质, 就是因为自己。
现在再想这些, 他还算冷静, 觉得可以以此为蓝本,给特案组提供一下“一个健康人被感染需要多长时间”的案例。
当时, 寒川就是直接问他:“你肩膀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了这句话, 邵佑心里“咯噔”一下,涌上一种宿命般的悲哀感。
原来寒川到底没有逃过去。
不过仔细想来,那个时候的自己与寒川, 倒是和现在有很大不同。别的不说, 当时自己虽然天天见鬼, 可并没有将鬼怪斩杀、甚至吸取它们力量壮大自身的能力, 于是只能狼狈地逃。两人花了很大功夫、险些丧命, 终于摆脱了这个喜欢蹲在人肩膀上的鬼。
这场游戏里的“邵安远”却不同。他闭上眼睛,那辆昔日行驶在钱江市路上的公交车缓缓自黑夜里开出来,上面坐满了“乘客”,都是邵佑在钱江市额外找到的“加餐”,另外,一些原本在海城的鬼怪,从前只是随意地游荡在广澄路上,这会儿也上车。
瘦长的影子被它们瓜分干净。
听了儿子的问题,邵安远定一定神,开始讲述。
“我应该是上周开始发现不对劲的。”邵安远说,“肩膀很酸,锻炼、按摩,都得不到缓解,这也就算了,但是——”
他偶尔、偶尔,余光落在自己影子上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影子被拉得很长,与旁人完全不同。
但如果定睛细看,又会觉得自己眼花,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于沾上的地点,邵安远仔细回忆一下,也说出了那个邵佑心里的答案。
是一处度假区,邵安远过去谈生意。
邵佑点头。
上辈子,他还在天诚,所以这笔单子实则由他主事,去度假村的人也是他。
这一次,没了他,就换成邵安远亲身上阵。
邵安远问:“你们会处理那个度假村吗?”
邵佑说:“嗯,会去看看情况。”
邵安远目光深深,说:“注意安全。”
邵佑笑一笑,说:“知道了,爸。”
父子相对,实则没什么好说的话。邵佑给邵安远发了受害者登记表格,想一想,又提到自己明天会去天诚一趟,看看邵安远身边有没有其他受害者。邵安远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之后,邵佑和季寒川就离开了。
邵佑开车。
开始进入夏天,窗户打开,温热的夜风钻进车里。季寒川说:“需不需要安慰你?”
邵佑起先一怔,随即笑了下:“其实我想说‘不需要’的,不过‘安慰’吗,听起来不错——那就还是‘需要’吧。”
季寒川侧头看他,干巴巴说:“偶尔也可以对我撒撒娇的。”
邵佑更是想笑,说:“好,寒川,爱你。”
季寒川心中微动。
他不再讲话了,只是安静地、长久地看着邵佑。在他的视线中,邵佑照常开车。但行在路上,邵佑忽而开口。
他说:“我其实已经有点不记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季寒川说:“客观地讲,这里的邵先生,和真正的邵先生,应该是一样的人。”
邵佑想一想,赞同:“对。”又笑道,“这里的‘我’,和‘真正的我’,也是一样的人。”
季寒川好笑:“啊,你吃醋?”
邵佑坦然:“还可以吧,毕竟‘我’那么多,要一个个应付,你也挺累的。”
季寒川:“……”他觉得邵佑说的“应付”应该不止是表面含义。
不过邵佑未就这句话深谈。
他说:“邵安远我还记得,但我妈,我是真的要忘掉她长什么样。这么说来,‘游戏’放过她了,没有让她重新出现,算是一种仁慈吗。”
恰好遇到红灯,车子缓缓停下。季寒川摸摸邵佑的头,似乎心疼。邵佑唇角弯起一点,说:“寒川。”
季寒川:“嗯?”
邵佑:“我有时候——嗯,有时候,会想到,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么样呢?”
季寒川淡淡说:“至少多活了很多年,不错了。”
邵佑叹道:“但我还是有点舍不得。”
季寒川:“那就不要胡乱立Flag,”瞄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后座上的宁宁,一本正经,“人家都是父母打拼,孩子享受。咱们家不一样,是孩子在外面努力,这种情况下,至少不要拖后腿啊。”
邵佑考虑一下,“也是。”
宁宁笑道,“嗯?其实还好。”
在父母面前,她显得放松许多。这里没有对力量的步步计算,小心翼翼,没有面对“游戏”时该有的谨慎,甚至没有对于“牺牲”的讨论。
只是看两个父亲平平常常地说话,对宁宁来说,就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这一夜,季寒川睡着之后,邵佑结束了本次事件的书面报告,而后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宁宁坐在餐桌上,手上把玩一个魔方。邵佑在她身边坐下,问:“最近怎么样?”
宁宁想一想,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案有效,可惜我们这边的人太少了,虽然已经尽量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可毕竟……有点晚。”
他们虽然凝聚起一股可以和“游戏”抗衡的力量,但这些力量,又在画师、程娟……所有送给宁宁礼物过的游戏生物身上过于集中。
宁宁眉眼平静,说:“我们在讨论,谁是最适合‘牺牲’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