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寒川说:“我没和你客气。现在,坐。”
宋和风忐忑地在旁边沙发坐下。时间还在流逝,从方才到现在,过了约莫五分钟。宋和风在心中算了算时间,鼓起勇气,道:“韩少!从这块儿到能藏的地方,至少要十分钟!”
季寒川道:“放心,给你留时间。”
宋和风反倒一怔,从季寒川的话里琢磨出别样意味:“您难道……”
季寒川好脾气地:“我不和你去,不和你抢地方,放心。”
宋和风皱皱眉毛。他眉毛也很粗、很黑,这会儿带着十足的困惑,看着季寒川。季寒川说:“我有我的事要做。”
这句话太含糊了,反倒给了宋和风许多联想。他眼睛睁大一点,想说什么,却听季寒川提醒自己:“早点讲完,你就能多点时间,找地方藏。”
宋和风深呼吸,问:“韩少,您想知道什么?”
季寒川道:“是你知道什么,全部告诉我。”
宋和风两手捏在两边裤子上,还是微微发抖。季寒川承诺:“放心,等到了四十五,我就放你走。但是,你知道的。天亮以后,我还是会去找你。”
宋和风深呼吸,缓缓讲出一段往事。
他说:“……所有人都说,我爸是个疯子。”
宋和风:“我也这么觉得。很小的时候,我有爸。长大一点,我爸出海打渔,很久不回来,那些人说他已经淹死了。最开始,总有人来我家,劝我妈改嫁。我妈不愿意,这么熬着,熬到我八岁,我爸回来了。”
“但他疯了。”
“他那艘船,是上头发下来的,领了一批人,说要打回来能吃一个冬天的鱼,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可等他回来的时候,几十号人里,只剩他一个。他呆呆傻傻,只会说‘雾’一个字。我妈之前那些年,都没有哭过。但这时候,哭得眼睛都要瞎掉。我也很害怕他。”
季寒川看一眼怀表,提醒:“你是在拖时间吗?”
宋和风苦笑。他明明还很小,却能被船长看在眼中,“机灵”当然是很大的原因。但是——
宋和风:“这次航程,我都是白天的班。昨晚,十二点,我原本在厕所。嗯,就我一个。”
他喃喃说:“就我一个。我闻到一股腥味,觉得整条船忽然就不一样了。然后,我忽然想起来,我爸给我说过一段话。”
讲到这里,宋和风的肩膀颓然似的松下来,不像之前那样紧绷着。
八岁之后,人们言之凿凿,说他爸是疯子。
宋和风也这么觉得。
可在某个冬日清晨,他推开窗户,看到外面的一片雾。心里想,今天可能没有人会出海。天气这样差,不知道家里的下一顿饭要去哪里找。这样想了很多,回头时,却惊愕地发觉,自己背后站了一个人。
是他的疯子父亲。家里情况很差,或者说,这个男人回来以后,情况比先前还差。先前,只是一个女人艰难地拉扯儿子。两张嘴,吃的都不多。帮别人洗洗衣服,总能赚回一条鱼干。但这个男人回来以后,宋和风的妈妈照旧去帮人洗衣服,换回鱼干,却无论如何都不够三张嘴吃。
日子那么苦,要撑不下去。宋和风年纪很小,瘦瘦巴巴的,想要去给人帮工,都没有人要。但他已经下定决心,等自己再长一点、再高一点,就去求人让自己上船,让妈妈不要那么辛苦。
他甚至满怀恶意地想过:如果那个男人死了就好了。
没有这样的负担,没有自己这个累赘,妈妈就可以改嫁,嫁去一个或许一样贫苦,但总算有人分担的人家。
再说当时,年幼的宋和风被父亲吓到,很快回神,骂他:“疯子,你不在那边窝着,突然过来做什么?!”
可在那一刻,他的父亲看着他,眼神却是清明的,对他说:“小风,你不要上船。”
宋和风愣了。
这是从疯子父亲回来至今,对方口中的第一句明白话。
可宋和风却不想听。仍然骂:“我不上船?我不上船,吃什么、喝什么?我不上船,让妈饿死吗?!”
在海边渔村长大,他很小就知道,生死由天定,没什么好说的。从小到大,身边死过多少人,数都数不清。
他的父亲抬眼,看着窗外的雾。太阳出来了,这些雾或许很快会散去。他眼神很痛苦,可那个时候,宋和风还看不懂。他只记得父亲对自己说:“好,你上船。如果海上起雾了,船开不出去。到了晚上,你要找地方藏好。”
他叮嘱宋和风:“藏在鱼堆里。记住,到了白天,要打渔。到了晚上,藏在鱼堆里……”
这样的画面,在很多年以后,宋和风脑海中,已经很模糊。
他觉得晨雾消散不会那么快。但事实是,在父亲讲完这句话后,宋和风发觉,自己身后阳光已经照进来,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男人往后退了两步,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惊惧、恐慌,又跑回那个脏污的角落里,蹲在其中,咯咯地笑。
宋和风看着这诡谲一幕,出了一身冷汗。
时间拉回现在。昨天夜里,宋和风电光石火间,想到父亲先前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但他的确那样做了。
他把自己埋在一群死鱼之中,周边的味道几乎把宋和风熏晕过去。而在这段时间里,宋和风看到了无比惊异的一幕。
他在最后一分钟时间,对季寒川描述:“那原本是一条鱼!但他的鳞片开始发胀,身上像是长了一堆瘤子,呕……”
宋和风回想着那样的画面,觉得反胃。又想不通,自己昨夜是如何忍受,才没有吐出来。
他说:“后来那些瘤子融到一起,又破了,里面爬出来一个人。我认得他!我认得,那是我们船上的人……”
他能年纪轻轻,就到海上讨生活,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到现在,宋和风清楚地知道,船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异变。他只想快点离开。
可季寒川问他:“小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船长一定要带上你呢?”
宋和风身体僵住。
季寒川说:“你家里穷,没有人脉背景。又年纪小,身体不见得多好,”这是很含蓄的表达,事实上,由于小时候营养不够,宋和风比季寒川低了一个头,身高恐怕不到一米七,“带上你,也对他们守住货舱没什么用。可为什么要带你?”
宋和风磕磕巴巴:“我不知道。”
季寒川大度地:“没事了。你走吧,我们明天聊。”
宋和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和季寒川确认:“你真的不去?”
季寒川说:“是,我不去。建议你快点,如果我是船长,就一定会找人盯着你。”
宋和风慌乱地眨眨眼睛,说:“好、好……”
季寒川:“等一下。”
宋和风惊慌失措,看着他,像是觉得韩少要反悔。
但季寒川说:“我有点好奇,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这样,你穿我的衣服出去。”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主意。宋和风个子矮,季寒川又太高。让宋和风穿季寒川的衣服,就像是小孩儿偷偷从父亲衣柜中取出衬衫、长裤,还需要把裤腿挽起。再看看镜子,佯装成大人模样。
季寒川看着怀表,提醒宋和风时间。最后装备好,已经到五十二分。宋和风深呼吸,打开房门,虽然揣着一肚子疑问,但活命要紧。韩少说得对,再有其他情况,可以之后再说。
只是不知道,明天早上,自己还能不能见到韩少……
他想着许多事,匆匆从拐角转过。低着头。而在宋和风身后,有一个船员抬一抬眼皮,虽然疑惑头等舱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个人,自己仿佛没见过。但毕竟是乘客,不需要留意。
宋和风顺利离开。另一边,季寒川想一想,还是先把那身船员的衣服收起来、放进手提箱中。怀表走动,他听到声音,“咔哒”、“咔哒”。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原本只是觉得,自己昨夜涂出来的画能留到现在,那很大可能是,他们昨晚,仍然在这条船上。可张老板不觉得昨夜有什么不同,且先前给守楼梯口的船员塞银元,对方的确是感激、欣喜的样子。
这两件事,让季寒川冒出一个念头:或许他们只是不记得。
那怎么解释昨晚鱼怪船员对“宋”字的特殊反应?
季寒川决定试探一下宋和风。
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宋和风讲了那么多。
“咔哒……”
“咔哒。”
“咔哒。”
午夜十二点,季寒川抬头,见到坐在床上,仍然穿着昨夜那身裙子的宁宁。
她对上季寒川的视线,惊喜地笑一笑,跑过来叫他:“爸爸!”
同一时间,有人在外面敲门,叫:“韩少。”
季寒川抱起宁宁,回答:“来了。”
第48章 第二场
季寒川再度去了昨夜的礼堂。进门的时候, 他瞥一眼木门周围的水渍。与昨夜相比,水渍扩大了一米有余。等到今天舞会结束,恐怕会扩散更多。
再进到厅内, 先看到人群中的张老板。他还是与昨夜一样,侃侃而谈,说着安平轮是怎样一个现代化的奇迹。季寒川没什么耐心听,拿了杯酒,坐在一边, 让宁宁站在身前、面对自己, 问:“昨天三点之后, 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