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和韵表情不变。
之前在村长家聊天,他们知道,村支书毕业以后就到了山淮村。这么一算,村支书其实也不过三十岁。可他脸上带着风吹日晒而来的红血丝,皮肤粗糙、发黑发黄,完全是地道老农的样子。相比之下,吕和韵同样三十来岁,却显得年轻很多。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是有一道泾渭分明的沟壑,把他们完全割裂成两个世界。
季寒川在一边,闲闲四顾。
他想,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或者明晚,这里会下一场暴雨。
泥石流,冲垮山路,合理断绝山淮村与外界的联系。
村支书回答:“一共十来个小孩儿吧。我想想,方婶家的娟儿,还有……”他念了一个个名字,期间三人始终往前,最终确认,“对,九个。六男三女,娟儿是年纪最小的女娃。”
季寒川在一边接口,问:“文德哥,你有孩子了吗?”
村支书叹气:“还没。我和我爱人说好了,如果怀上,就先回市里。我也努努力,看能不能调出去。实在不行,把娃娃给我岳父岳母养着。”
季寒川应了声,吕和韵接着问:“之前祠堂那边,没见你爱人啊。”
村支书回答:“嗯,她身体不好,这段时间都在家。这边的席不合她口味,建树也说,主要是招待评估组,如果她不舒服,就不要硬撑。”一顿,笑了下,“你们是哪里人?”
吕和韵一怔。
对于这个阶段的玩家来说,“现实生活”大都是遥远回忆。吕和韵沉默片刻,想到过往,和平生活中的一切已经很模糊了。倒是季寒川,他直接回答:“海城。”
村支书笑道:“好地方啊。”
季寒川又说:“之前听你们说,娟儿今年三年级。我女儿也差不多大。”
村支书一愣,诧异地看季寒川。
季寒川镇定自若,说:“我是工作几年后才考研的。”
村支书“哦”了声,收回目光,说:“你爱人在西城吗?”
季寒川笑了笑:“没有。他和小孩在海城,我一个人在外面。平时都是他带孩子,挺辛苦的。”
村支书摇摇头,显然被季寒川这番话牵动回忆。他说:“我和我爱人是工作之后才认识的,她之前在这边当老师。后来小学取消了,她又去上吴村工作。只不过最近身体不好,才休了假,在家休息。”
季寒川顺势和村支书谈起怎么样平衡工作和家庭。
吕和韵则眯了眯眼睛。村支书第二次提到“身体不好”。众所周知,游戏世界里的“身体不好”只有一个意思:快死了。
而且事后十有八九变鬼。
如果村支书的老婆真是这种情况,那自己过去住,恐怕会迎来一场恶战。
几人走在乡间小道上,大约二十分钟路程,终于到一户人家门口。
村支书一边开门,一边说:“旁边几家都没人住,所以我家养了狗,防小偷。”
门里传来一阵“汪汪”声。等门打开,门前的灯跟着亮起来。一个身影靠在门边,叫道:“大黄、二黑,别闹了。”
是村支书那位爱人。
她也是三十来岁年纪,脸色蜡黄,身体瘦弱。季寒川目测了下,觉得她虽然个子比方婶要高,但精气神还不到方婶十分之一。
她温和地训斥着两条狗。两条狗身上拴着铁链,动起来时“哗啦啦”作响。村支书爱人的话没起太大作用,村支书本人训斥过几句后,两只狗才勉勉强强安静下来,警惕地看着两个玩家。
季寒川夸:“挺护主的,是好狗。”
村支书笑了笑,“就一般土狗。之前村子里有狗下崽,给了我们两只。小时候都是我爱人喂,后来长大了,爱咬人,就是我喂。”
季寒川说:“狗能分出好人坏人。”
村支书无奈摇头:“希望吧。不过有它们在,我的确放心一点。”
几个人讲话,村支书的爱人把他们一起迎进家门。季寒川与吕和韵还是住西屋,里面布置和方婶家类似。
季寒川说:“文德哥,我看了几家,好像都是主家住东屋?”
村支书说:“嗯,这边的建筑习惯,东屋后面就是厨房。厨房烧火,东屋的炕就跟着被烧热。不过我爱人习惯用煤气灶,所以我家东屋也是铺电褥子。”
季寒川笑了下:“这样啊。”
村支书:“来,上炕。再聊聊。”
他小声对爱人说了什么,片刻后,女人端来一盘苹果、一盘橘子,加上瓜子花生糖。吕和韵客气了几句,村支书说:“也没什么,正好最近买年货。”
季寒川笑了下:“嗯,都快过年了。”他一顿,“文德哥,这边有没有什么特产?我想回去的时候给女儿带一点。”
吕和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之前季寒川提“女儿”,吕和韵不算太意外,觉得这是个拉近与NPC交流的话题,可惜自己没提前想到。至于季寒川是不是真有老婆孩子,他不关心。
哪怕真的有,季寒川在游戏里待了那么长时间,能记得对方的脸都是奇迹。
可眼下,季寒川却仿佛没完没了,一遍一遍拿“女儿”做话头。
吕和韵想到另一种可能:这人别不是要在游戏里被折磨疯了吧?只能重复之前的事儿催眠自己,假装自己还在正常世界?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得离季寒川远点。谁知道一个疯子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村支书倒是对季寒川提起的事颇感兴趣。他说:“之前建树说过,我们村灯笼扎的不错。除了那种红灯笼,还有各种花灯,兰婆还会扎莲花。你可以买一个,带回去,小姑娘应该喜欢。”
季寒川笑眯眯记下,说:“那我明天就去问问。”
他们东扯西扯,漫天地聊。而在村外,村长一行人踩着土路,打着手电筒,一路喊着名字:“斌娃——”
“娟儿!”
“……”
他们开始上山。山路险峻,中间有一条被上学队伍踩出的小道。夜深人静,树林幽幽,潜伏未知。
饶是村长等人就在山上长大,可看到半夜的林子,心里还是发憷。早些年,这座山上可真有老虎。村子里一直有传言,说几年前走丢的那个娃娃是被老虎叼走了。
好在一旦翻过山头,就能看到上吴村。
既然有“上”,当然也有“下”。只是当年战乱流离,下吴村的人口大多选择逃难,不再坚守深山。
到现在,人们已经连下吴村在哪儿都说不上来。
“建树啊,”一起出来的人里,大多是和村长一样,四五十岁,基本都是孩子家长,“我怎么听着林子里好像有声儿?”
村长皱眉,“别乱想!斌娃有分寸,怎么可能把娃娃们带进林子里。”
“可是……”
“走了走了。”
“可——”
村长不耐烦:“到底怎么了?”
在他身侧说话的人吞了口唾沫,嗓音压低:“村长,我们出来的时候,是八个人,没错吧?”
村长:“所以?”
他身侧的人:“可我怎么看着,现在队伍里,有九个人啊。”
第186章 鬼打墙
时至腊月, 天寒地冻。可旁边人一句话下来, 村长脑门冒汗, 头顶凉飕飕。
他骂道:“高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身侧的人也姓程。或说山淮村原本就是一个“程家村”,有四分之三的人出于同一个本家。往上追溯, 五百年前是一家。
跟着村长的男人叫程高兴, 这会儿在上吴村上学的是他家小儿子。之前生了两个女儿,都是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原本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儿子了, 正找找门路,看能否去哪里买一个,老婆就怀孕, 总算得了男娃。
程高兴喜不自胜,把孩子当宝一样供着。这会儿儿子半夜不回家, 他心中自然焦灼,于是跟村长出来找寻。
可这一路走来, 之前的焦灼,渐渐被深夜密林催成恐惧。
等到不经意地数起人数, 发觉身后似乎多了一个人后,这种恐惧, 催得他一身鸡皮疙瘩暴起。
程高兴:“建树,我是说真的——”
村长吞了口唾沫。
他嗓音压低,勉强回答:“这儿这么黑, 你怎么看得清……”
程高兴道:“可大伙儿打着手电啊!”
几人还在往上攀登。平心而论, 这段山路并不陡峭。脚下泥路十分柔软, 铺了厚厚一层落叶。走在上面,脚步声被尽数吞没。
程高兴嘟囔:“我总能数出手电筒。”
村长不耐烦,说:“你看错了!”作为村长,与村支书一起研读学习上面发下来的材料是最基本的,虽然仍然抱有一定迷信思想,但比起村民,村长要“理智”很多。
村长说:“这块儿树影乱晃,你怎么可能看得清……”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终于踩上山头,看到山下一片灯火人家。
那里就是上吴村。
其中一个“上”字,并非高低含义,而是“这个村子离外界更近”。
与山淮村的冷清寂寥相比,仅仅一个山头之隔,因有小学在,上吴村晚上亮起的灯光要多出许多。
不过正是因为这份“现代化”,反倒让上吴村在旅游开发评估中落了下风。山淮村村长撇了撇嘴,心想:他们之前对这些传统弃如敝履,现在呢,等开始开发,我们肯定赚的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