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始终始终, 天色昏昏。玩家们知道周边有鬼, 却看不到鬼在哪里。
那个叫他们名字的声音有时候很近, 有时候又很远。
他们在极大的恐惧中熬了一夜。方良缩在被子里, 那道嗓音几乎缠在他耳边,却是左雯的声音,起先还很坚强,说:“我没事、没事的,但我好害怕啊。”
方良心道:左雯不会说这种话。
都是玩家,谁不知道谁?他们虽然在这局游戏中稍微有了点革命友谊,但在前面的几场、十几场游戏中,哪次游戏,活下来的玩家相互之间没点感情?
可在“游戏”中,与其他玩家的感情是最没用的东西。几率上说,他们可能再见面。然而事实上,哪怕重新见到,也不一定是曾经那个人。
“游戏”强制性磨砺着玩家的心性,让他们一点点冷酷、无情。又在玩家们变得冷漠、不近人情的同时,变本加厉地制造恐惧。
可“左雯”还在低声说什么。她嗓子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声音又飘又尖,起先还能完整地说一句话,后面就要喘不上气来。
“左雯”说:“呜,有什么东西在我背后。好凉……”
方良闭着眼睛,默念:假的,假的。
可随着那道嗓音,他隐隐约约也觉得自己背上发毛,像是有什么东西攀附上来,牢牢黏在自己脊背上。
“左雯”:“在摸我的脖子……嘶。”像是打了个哆嗦。
方良脖颈上同样传来一点轻飘飘的、像是头发在撩动的细微痒意。
“左雯”像是快哭了,说:“方良,你和我说句话啊!你还在不在,在不在。”
这道声音几乎是贴着方良耳朵说的。让他有种古怪感觉:好像左雯就在自己背后。
想到这里,他瞳孔猛然缩小。之前游戏里出过这种事儿,玩家死掉之后身体成了鬼的一张皮,而那只鬼顶着玩家的面孔,在其他人之间挑拨,让几个真正玩家被误以为是鬼,自相残杀。
如果那真是左雯的声音呢?!
但左雯是不是已经死了……
“左雯”的声音低了下去,说:“你见死不救吗?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方良忍不住想:能有哪里不一样。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等到“游戏”终结,或者等到自己死亡。所有玩家不都是这样?
“左雯”说:“我好像快不行了。”
到这会儿,她的语气倏忽平静下来,向方良描述:“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但我不敢摸。好凉,像是被冻住……”说着说着,有点困惑,“我想到一个故事。有一对情侣被困在雪山上,女方的腿被冻僵了,然后被她男朋友割掉吃肉,女方还一无所觉。方良,你觉得我的腿是不是也一样不在了?”
方良不回答,身体往被子里埋了点,把半张脸都塞在里面。
可越往被子里,越觉得冷。好像被子本身才是冷源。
“左雯”问他:“方良,你也觉得冷吗?你还能感觉到腿吗?”
方良一僵。
他浑身僵硬,手脚麻痹不能动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告诉他,只要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腿。
理智是在阻止的,说这里这么黑,低头有什么用。但方良的意识像是骤然被抽空了,他下意识地低头,想要去看被褥中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来,他的后脑勺也被埋在被子中。
“左雯”停一停,在下一刻,像是骤然放弃掩饰。她大声笑了笑,笑声在空旷食堂中回荡。方良听到了其他玩家之间的骚动。他强行告诉自己:都是幻觉!幻觉!
但“左雯”大笑着说:“你终于进去被子里了!”
方良头皮一炸!
他在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头顶上的空隙像是被封闭了,再怎么往前蹭,身体都仍然在被子当中。
他出不去了——!
意识到这点后,方良后知后觉,自己大约太过在意“影子”,反倒忽略了其他陷阱。他全身血液在这一刻急速奔流,脸颊发烫,皮肤灼热。方良强行命令自己:冷静、冷静!
自己还没有死!
一定有办法。
方良手脚发麻,只觉得身边每一处都是一张血盆大口。或者说自己此刻已经被鬼吞入腹中,只等消化。在这样的恐怖幻想中,方良甚至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咀嚼声。他想到“左雯”之前的话:雪山……腿失去知觉……被吃掉——
他蓦然睁大眼睛!
仍然是一片黑暗。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流出,周身一片冰凉,但方良身上渗出热汗。他猛然开始挣扎,可是越挣扎,身边的“被子”就越缩越紧,最后几乎把方良缠成一个茧。
密闭空间内,空气原本就少,加上方良刚刚挣扎过程中大口喘气,此刻被子下的小小空间里二氧化碳浓度急速上升,完全是恶性循环。
方良意识到:哪怕没有被吃掉,我也会窒息死掉。
他脸色扭曲。
同一时间,男生宿舍二楼,某个房间。
邵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心累。
他身体还在床上,下一刻,食堂楼上出现一道影子,蹲在房顶,看楼下动静。
仍然是一片黑暗,但邵佑清晰看到了盘旋在一个个玩家身边的黑影,看到被捂在被子里的方良、其他人,看到浑身僵硬蹲坐着的穆向荣。
宁宁的身体一样浮现出来,蹲在邵佑身边。她换了身T恤,身上的图案从灰太狼换成咬西瓜的小丸子。这会儿歪着头,看邵佑,小声叫他:“爸爸。”
邵佑看向女儿,比了个噤声手势。
宁宁乖乖抬起手,一样“嘘”一下。
邵佑垂眼,看楼下动静。他找到几个快要被捂死在被子里的玩家,看着他们恐惧挣扎、无法逃离。对于游戏生物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美味,是他们力量的源泉。这样气氛中,连宁宁都不由自主地凑过来一点,捂着自己的小肚皮:嗯,好吃!
那些玩家要死掉了。
如果邵佑不干预,到明天早上,其他玩家会看到几个空空如也的被子。被子扯开,里面有零星血迹。
还有那些徘徊的黑影。只要此刻稍微有一点光亮,让玩家看到贴在自己面前的青白面皮,他们就会触发必死规则,心慌意乱之下死亡。
可眼下没有光。
乌云遮着月亮。
邵佑手指在地上轻轻点了点,像是拎起什么东西。
方良此刻脸颊通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邵佑晚一步动作,他就已经被憋到窒息。
可眼下,他突然觉得身上一松。
方良茫然。他一身臭汗,埋在被子里。此刻战战兢兢从被子中冒头,外面还是一片黑,但已经能感觉到春日料峭的风。
被子外的凉意冲过来,方良一脑门汗被带干净。他身体反应,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阿嚏!”
在玩家们看不到的地方,所有黑影一起转身,看向方良。
方良只知闯祸,又不敢再回被子中。他耳朵根都是烫的,此刻无比惊惧,不敢动作,浑身紧绷,一触即发。
可到后来,天色终于亮起,再没什么动静。
左雯看了眼手表,拧眉:“七点了……”
她自言自语。
玩家们通铺睡觉,没有严格地按照男女划分,都是一小撮一小撮人,找和自己熟悉的人睡。虽然不情愿,但左雯身边就是方良、姚光远等人。
听到她的声音,姚光远问:“七点有什么问题吗?”
左雯说:“我记得之前天亮是六点一刻。”
姚光远一怔。
左雯说:“而且,‘天亮’应该是一个持续性过程。可在这里,好像‘歘’一下,就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变成白天了。”
姚光远若有所思。
穆向荣摇摇晃晃走过来,浑身脱力,坐在地上,满头冷汗。
状态更差的是方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看左雯,然后又挪开视线。
等玩家们起得七七八八,李青让人统计,玩家之间有没有出现伤亡。昨晚很明显出事了,虽然是第五天,但这场游戏的进度不能以常理判断。
“你说没死人?”李青有点诧异。
负责统计的人点点头。
李青沉吟片刻,说:“好,我知道了。”
虽然很意外,但毕竟是第五天晚上。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事。同时,男生宿舍楼内,邵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宿舍里,原本的三人组还在担心自己接下来的情况。外面有一点动静,好像是胡老师在和外面的人谈判,希望多一点食物,被拒绝。刘冬看完全场,眼睛发红的回来,坐在床上,说:“我之前还骂过老胡,觉得他不近人情。他都五十多的人了,那么低声下气的。”
邵佑颇有兴趣地看着他。
宿舍里另外住进来、挤在四张空床上的八个人愁眉苦脸。
张涛揉一揉肚子,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而邵佑眨一眨眼,就通过宁宁的眼睛,看到季寒川。
季寒川一样在吃早餐。他找了家卖早点的小摊子,叫了一份生煎。外面的生煎比食堂油大,筷子扎上去,皮上的油就溢出来,染亮一小截筷子。
季寒川咬一口,嘴巴都是油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