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连夜开会,与会者都是支持ABO定级繁衍制度继续实施的派系,因此在体系内被简称为‘定级派’。申时行匆匆从车上下来,几个人连忙上去搀扶,外头还在下着大雨,几把伞不约而同地遮在他头上,引着他往会议室里去。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年轻人,脸上一道疲惫的痕迹看得明显。他已经78岁了,如果常规来看,自然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但是整个人类社会已经20年没有大批量的新生儿了,从八年前开始植入人体实验、五年前开始定点推广ABO制度以来,如今他们终于拥有第一批新生儿,但数量还是远远不足以支撑整个社群。社会运转几乎停滞的情况下,年纪大显然已经不能作为偷闲的资本。缺乏劳动力的现状导致社会已经无法负担高龄人士的养老费用;而更为怪谲和讽刺的是,科技发展也由原本的疯狂增速倏然停止了,当然仍然有所进步,却远非数据所预料的那样,原本疯狂上扬的红线陡然趋平,好像把一个如此发达的文明抽去了脊梁。
申时行脱下外衣,主持会议的是生育与社会保障总署的署长郗若风,他环顾了一下周围:“金鳞子没有来?”
申时行摇了摇头。“跟他说过了,但是你们也知道,那孩子,嗐……都给捧太高了,谁也管不得。”金鳞子其实年岁不小了,但是因为社会再也没有新的‘孩子’出生,老人们便习惯把最年轻的那一批还看作是孩子。
“的确也是离不开他。他说要做项目,那干扰他就跟干扰国计民生一样,我们哪比得上啊!”
众人都打个哈哈笑起来。笑声中有些干瘪。
郗若风扬了扬手,“今天是个临时紧急会议,客套话就不多说了,大家抓紧时间吧。最主要就是关于OMEGA协理会这边迫在眉睫的换届问题。我们必须保证协理会主席的职务是在支持定级派的人手里,尤其是不能落入自然派的手里,否则ABO系统这几年破釜沉舟的投入就会毁于一旦,大家都明白吧?”
“自然派这段时间上升的很快啊,他们最近得到了很多支持,主要就是因为现在ABO的数据和社会影响实在是……比我们预想的要低得多了,社会问题又激发得很严重,必须要靠O协来协调。再这样下去的话,如果自然派占据了多数,又控制了O协,后果就很严重了。”
有人叹了口气。“本来就已经很难了,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再这么折腾下去,难不成前几年那场‘净化运动’的骚乱又要来一次吗?还嫌人死得不够多吗?”
“我想问一下,关于自然派的核心,已经可以实现了吗?”申时行询问,“我知道他们的主要诉求是‘回归自然’,也就是说,希望回归到正常的雌雄繁衍的自然状态吧?可是梅尔斯氏症至今没有解决办法,没有疫苗,没有特效药,女性从哪里来?就算我们撇开人权和伦理不谈,用冷藏的胚胎,根本只要生殖系统成型,感染风险就高达90%……而且几乎所有男性身上都有隐性携带——”
“伦理人权怎么可能不谈?制造一批‘女性’出来只为了繁衍的话,那和‘天使’有什么区别?”
“自然派整体就是偏激进,认为人类应该先携手度过难关再谈人权。这点现在得到了挺多的支持,包括现在的BETA以及OMEGA人群。没有人自愿愿意成为繁殖工具付出义务。”
“自然派现在最大的话事人,是那个吧?叫做陈羽喆的,病理生理与产科学博士,和金鳞子叫板的那个,他还当过两个任期的东明市市长,因此非常的有话语权说服力。”
“他们是要把‘天使’合法化吗?!我们的社会难道还经得起这种消耗的争论吗?简直是胡闹!”
“所以不能让他们取得多数票,这里先和大家通知一下,到时候听安排投票,不要全投赞成,会很明显给人家看出来我们的派别界限,要有动摇票,如果有人来说票的话,尽量不要把话说死,看看有没有人能打进去,确认对方的人员范畴,”郗若风安排下去,“对了,然后就是那个OMEGA的事。我看媒体都报道了,搞得一本正经的,怎么回事?”
“是说凌衍之吧。”申时行说,“是金鳞子那小子搞的,他很喜欢这个OMEGA,很有话题性,像一个商标。”
有人就嗤了一声。“金鳞子他打算干什么?他最近怎么回事?研究没出什么成果,政治上倒是学会跳了?”
“他也在找路走吧,担心起自己的地位来了。最近自然派的呼声很高的话,他大概也终于开始担心自己的成果竹篮打水,接下来的换届也岌岌可危,所以现在就想开始安插人手。”
“那也不能安插一块‘白板’吧!而且还是个OMEGA!这让人捧都没法跟啊!简直是胡闹!”
“自然派如果取得多数票的话,ABO系统的存续就很有问题了,这是他一生心血啊,还有他师父的命搭在里面,也难怪小金孤注一掷。”
“不能这么胡闹了,虽然说这个理论基础是他定的,但如今已经是个社会问题了,他还当这里是他自己试验田?什么都瞎往里头种?”
“老申,你不能放一个烂摊子下来不管了啊!我不管你别的什么,你走之前,这后续一定不能安排错了。OMEGA绝对不行,这个OMEGA还蹲过牢房,闹过离婚!根本站不住脚啊,什么玩意儿!我看小金脑子也不好了,是不是研究做多了昏了头了?太理想主义了吧?”
“好了、好了,小金年轻嘛,搞科研的,有自己的想法无可厚非。无论如何,要想抵制自然派,O协一定要在我们自己人手里。”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定了,又隐隐发愁,
“但是这个凌衍之,舆论上头的风阻很大啊,也不能说就不让他参选了,到底要拿他怎么办?”
“就让他试试好了,反正他也不是党内人,不用占我们自己的名额。”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大家齐刷刷往门口看,发现金鳞子不知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自顾自地走过来拖开一张凳子,在最远处的拐角坐下。
“你才来!你说说,小金,你搞的这个事,我们很被动啊,你也不要说名额的问题,我们都看得出来,人家难道看不出来,都知道是你在操作嘛。你那个OMEGA推出去,那不是给吃得骨头都不剩!”
几个部门的专员都应声附和:“是呀!是呀!”
金鳞子拨着墨镜的边缘,问:“其他都有什么人,现在知道了吗?”
“自然派那边,估计是要支持从基层干上来的那个历史学教授,瞿滦。他有长期的一线经验一手资料,一直在做相关的研究;整合派则推的是市法院的党组成员,丰星州,正好有OMEGA的婚姻及犯罪的关联性的一手资料,很有说服力。”
“我们这边党组打算推谁?”
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咳嗽了一声,显然并没有更好的选项。“之前有几个意见,比较倾向于任虞……他做O协的秘书长有一阵子了,基础都有,风格比较稳健。”
风格比较稳健,意思就是没啥风格,也挑不出啥错来。金鳞子似笑非笑,任虞的竞争力,哪有另外两个派系推的人来的强?“你们选任虞去和瞿滦还有丰星州对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的不就是他了?”
他摊开手,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神情似笑非笑:“就让那个OMEGA去打当头炮,让他去被那两个吃得骨头都不剩,对我们来说,不是正中下怀吗?”
第21章 如蛇衔尾
樊澍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一切都柔软而泛起涟漪,老式的旋转风铃在窗台前打着旋儿,母亲和祖母坐在窗台底下唠嗑,她们的手偶尔拨动一下旁边的摇篮,发出——呀——呀——的响声,引着从布垫当中伸出一只柔软的小手,下意识地往空中抓。樊澍把自己的一根指头伸过去,他便握住了,攥得紧紧地,甚至想要往嘴里塞。樊澍由着小家伙把口水涂在他手指上头,探手进去摸了一圈尚未长牙的柔软牙床。
孩子的脸朝前嘟起一块,胖得胳膊像个藕节似的耸起,争了半天也翻不过身来。樊澍去逗他,他就呀呀地笑,趴在那儿看一天也不会腻。祖母笑着说‘我们阿澍从小来就最喜欢孩子了……’,而母亲却往那边招手唤着:‘衍之,你别忙了,宝宝要你,过来这边呀——’
一双修长的手从樊澍面前抱起了孩子,哄在怀中;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和樊澍相同的素戒,那只手将垂下来的鬈发拨向后边,露出漂亮的耳尖来。‘你别懒着他呀,要让他多翻身,还不会爬呢……’
樊澍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有什么话要说,翕动嘴唇,却吐不出应有的字。‘衍之,’他只喊得出他的名字,‘……你还恨我吗?’
他的OMEGA笑着逗弄着婴儿,那笑容凝结在脸上,就像是一张贴画。怀中的婴儿像泡沫般地消失了,他展开双手,那些泡沫便四下飞散,迷过双眼,等能看清时,眼前的人已经转身向外走去,背影在单调的天际线上化作一个小点。‘衍之?……’樊澍追出去,气泡迎面砸来,每一个里头都倒映着一段虚假过往的时光,碰着时就迸散成无数回忆的碎片。那些碎片里的凌衍之总是笑着,乖顺的,美丽的,脆弱的,符合所有应有的OMEGA的形象,像是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