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易压下心中的惊讶,当即点了点头。
“进来吧。”李院长拧开了办公室门前的锁,率先走了进去。
在门缝打开的时候,一道隐约的气味随之飘了出来。
这是……烟味?
喻易在心中判断道。
虽然空气里的异味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仔细嗅去,还是能嗅到几缕劣质烟草的气息。
喻易只在门口顿了片刻,便跟着走进了办公室,顺手带上了门。
虽说是院长办公室,但办公室中的陈设和他待过的那间办公室也没什么不同。整体望过去,最引人注意的办公室内物件,仍旧是拉着的百叶窗,以及锁着的钢化玻璃面的柜子,柜子里面排列着书,以及一些瓶瓶罐罐,总之是一些寻常琐碎的东西。
“来,愣着做什么?坐啊。”李院长搬了一把长椅过来,示意喻易坐下。
见喻易坐下了,他才走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
“不介意这个吧?”李院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捞出一只廉价烟的烟盒,取了一支烟出来。他的那双眼睛不再是在办公室门口呈现出的神采奕奕,而竟染上了深重的愁。
喻易摇头。
李院长于是点了火,叼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目光带上了几分惶然无措,待吐出一片雾时,他才看向喻易,用略含沙哑的声音道:“不好意思啊,小喻,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喻易连忙摆手,试探性地问道,“您突然找我,是发生了什么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随便聊聊。”李院长挤出一个笑,目光逐渐失去了焦距。
李院长指尖的香烟兀自燃着,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喻易并没有贸然出言打扰,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我原本,也不是什么能当院长的人,只是一个普通医生……”半晌,李院长像是突然从重重思绪中挣了出来,言语中却又进入了另一重回忆里。
……
第91章
喻易从李院长办公室中走出来时, 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了。因为工作安排,他不得不在办公室里糊弄了一早上。吃过午饭后,他便借着观察病情的由头朝着知更鸟的病房走过去。
整个精神病院的日常就如同它封闭的空间一样,遵循着固定而封闭的发展趋势。走廊中鲜少有走动的人,大厅中时而路过的人便如大厅中那面终日闪烁着雪花点, 发出刺耳声响的显示屏一样,茫然困顿,对外界的一切都抱有不安而隐晦的敌意。
时而便有人毫无征兆地倒下, 时而便有尸体被熟练地抬上担架, 死亡的阴云笼罩着这座精神病院的每一个人,浸入了每一次小心而卑怯的呼吸。
喻易的目光在一座担架的尸体上顿了顿, 收回了目光。这是一个由回忆投映的世界,所有的死亡已是无可奈何的既定结局, 他并不能改变实际上已经发生的事情, 只能竭尽所能去找寻这一切死亡的源头。
与这个文明伴生的18岁隐性基因致死突变的源头, 究竟会是什么?
这么想着,喻易敲了敲面前这间病房的门, 走了进去。病房的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夹杂着颜料的气息,第一个床位上, 画疯子如昨日一样, 披散着长卷发, 安静地坐在床上。
开门的声响似乎不足以将画疯子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他的目光仍旧没有焦距。
“下午好啊,小画家, 院长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喻易走到画疯子的床尾,干咳了几声试图引起床上人的注意。
画疯子一个激灵,抬起头来,他这一头并不十分温顺的棕色卷毛跟着咋咋呼呼。他黝黑的皮肤很是干净,看起来今天他并没有找着机会触碰颜料与画笔。
“下午好,医生。”画疯子呐呐回应了一句。
喻易微笑着对画疯子晃了晃右手,他的右手上,正拿着一本用报纸包着封皮的书。他大致翻过这本书,并且通过书扉页上的简单文字介绍得知,这是一本用语浅显的英雄小说。
小说是典型的套着“某英雄拯救世界”模板的睡前读物,讲的是一个过分夸大主观力量而显得不切实际,但好歹传达了人文精神的俗套故事。
这原本是李院长的女儿偏爱的故事书之一,在得知他要来病房探望画疯子和知更鸟时,李院长硬是把这本书塞给了他,让他给画疯子送来。
画疯子的目光自然随着喻易的动作聚集到了喻易的手上,在那灰扑扑的报纸封皮映入他的眼中时,他的表情明显亮了一度,面上登时挂上了笑:“这是《范·巴克传》吗?医生,帮我谢谢院长大叔!”
喻易从角落里把有关这本书的依稀回忆拎出来抖了又抖,抖落无果,便自然地低下头,翻开了手里这本书的扉页,瞅了一眼,才道:“是的,没问题。”
画疯子紧盯着喻易手里的那本书,笑得很开心:“医生,可以帮忙把书递过来吗?我的腿上绑了约束带,动不了。”
“好的,不过为什么?”喻易边把书递给画疯子,边瞥了眼画疯子的腿部,因为上面盖了被子,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被子下的猫腻。
“因为我昨天又闯祸了,据说护士先生们为那面墙头疼了很久。”画疯子捧着书,一脸抱歉地笑了笑。
画疯子这么一说,喻易的鼻端便反射性地回忆起了某个新粉刷的大厅墙壁的独特风味。而且根据那附近墙壁厚厚的涂层来看,画疯子暗地里是精神病院一霸的事应该假不了。
喻易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便见画疯子低头小声道,“医生,我画的画是不是很糟糕?”
“不,你画得还挺好看的。”喻易一脸真诚地回答。
虽然他完全无法欣赏画疯子昨天画在墙上的线条歪歪扭扭、颜色乱七八糟、图形奇形怪状的高度抽象画,但他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真的吗?”画疯子又笑了笑,黝黑的眼珠带着清凌凌的通透。虽然这是一个问句,但他的语气却已然带上了一种习以为常的了然。
“真的。”喻易当即肯定道,“大家可能只是疑惑你为什么要画在墙上。”
“因为这样就有更多的人看到了。看的人多了,说不定就有能够理解我的人了。”画疯子的双目一时变得很亮,环境与年龄让他从小待在足够安全的象牙塔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在他谈到有关画的事情时,他的声音中带着异于常人的执拗。
但这执拗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他很快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等生日过后,我就再也不这么做了。”
喻易总觉得自己应该安慰画疯子几句,但又不知道从何安慰起,倒是画疯子主动揭过了这一个话题:“医生,你今天也是来找知更鸟的吗?”
“是的。”喻易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道。
虽然实际目的不纯,但作为知更鸟的的主治医生,这么答更加稳妥。
“可是,知更鸟已经睡着了。”画疯子无意识用手掌摩挲着手中报纸包裹的书皮道。
“这样啊。”喻易点点头,笑眯眯道,“没关系,我可以和你聊聊。你觉得知更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画疯子毫不犹豫道。
喻易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还挺难得的……”
“难得什么?”画疯子抬头看向喻易。
喻易看着画疯子,饶有兴趣地问道,“难得有人会这么觉得。他并不是会与人主动交流的性子,不会开口说话,也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单凭纸上的交流,不会觉得吃力吗?”
“当然不会!”画疯子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一脸认真道,“我觉得,他听得懂的。”
“对,他原本应该是听得懂的,但他对自己的认知可能出现了问题,这是精神上的疾病。”喻易点点头,用颇为官方的语气道。
“不,不是的。”画疯子急着反驳。
“不是什么?”喻易循循善诱。
“他也许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也许说不出话来,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我在画什么的人了。”画疯子端坐在病床上,认真道。
“听不懂我们的语言?”
“我是说,也许他感受到的世界与我们并不相同。”
“怎么说?”
“因为他在荒漠里,荒漠的天空总是和我们不一样的。”
喻易点点头表示理解,不过也仅限于理解,他并不能感同身受:“你觉得他最能了解你的人,相对而言,你也许也是院里最理解他的人。”
“是……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帮助?”画疯子一脸疑惑。
喻易注视着画疯子的眼睛道:“知更鸟来到我们院,已经有几个月了,但是直至如今,他依旧坚信自己听不见、说不出话,这是一种病。作为知更鸟的主治医生,我很想治好他的病,但是至今,我都没有找到问题的源头,所以我想问问你,知更鸟平日里有没有表现出什么严重的心理问题的端倪。”
“没有!”画疯子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喻易收回了目光,用无不遗憾的声音道,“我原本以为,知更鸟从一开始的拒绝交流到愿意与我聊聊,也算是不小的进步,但有些话,他还是很难告诉别人……对了,要是以后他做了什么特别的事,还得拜托你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