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昼眠与老皇帝的谈话大抵没有好结果。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若李昼眠不去“补天”,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天塌地陷吗?
进退维谷,难以两全。就算是太上期,到底也不是全知全能,不能扭转天意。林寻舟觉得自己手脚发凉,说出“我不拦你”几个字时,声音是涩的,心里一片空白。
别离苦,苦别离。林寻舟决定走极情道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不能与李昼眠白首终老的准备。只是到了生离死别时,有谁能真正释怀?
林寻舟忽然直直望向李昼眠的眼睛:“你是不是欠我一件事?”
李昼眠愣了愣,想起来了什么,涩然道:“我曾约定与你相思湖上泛舟同游……”
林寻舟依旧看着他:“不止这个。”
李昼眠呼吸一滞,好像猜到了林寻舟想要说的话:“你……”
林寻舟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上面的墨字那样眼熟,正是当年李昼眠送上明宗的退婚书。
他们的缘分没有因为这一纸退婚书而终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反而是他们相知相识的开端。林寻舟看着手中薄薄的一张纸,觉得姻缘无常,天意难问。
林寻舟手指微微用力,碎纸从掌中飘落,落在两人脚下,像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次合籍大典?”
.......
天暮山位于天地边缘,是真正的“天涯海角”。修真界曾有先人说过,不到天地尽头,不知宇宙之大。站在世界与无尽虚空的交界处,才能领悟人间若沧海,生死如蜉蝣,渺小的不值一提。
这一日,天暮山乃至周围方圆千里,漫天飘雪。远处是无尽虚空星河环绕,近处大雪纷飞,浩瀚天地间举目皆白。
所有人都在望向山顶处,那是风雪的源头。一川雨站的最近,看的也最清楚,但是他停在原地,没有上前。他看见雪中那两个人离的那么近,好像彼此的倚靠一样。
一川雨心想,当年老宗主和皇帝私自定下两个人的婚约时,一定没有想到这个结局。
他后退了几步,脚步很轻。
雪中,李昼眠拉起林寻舟的手,想了想,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对方手里画下一道同心咒。
天地为证。
永结同心。
“我还欠你一次交杯酒。”李昼眠低声说道。他想了想,用还沾着血的手指轻拿起一朵桃花,含笑递给林寻舟。
“我还没送过你什么东西……花也没有送过。现在应该还不晚。”
这朵“焚天灭地”幻化而成的桃花不败不灭,风中依旧显得生机勃勃,成了这片萧瑟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林寻舟轻轻勾了勾唇角。他低声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道侣了。李昼眠,不论生死,你要记得——我修极情道,此生此世,百死不悔。”
太上期的修士虽不能与天地同寿,但依旧拥有漫长的生命。林寻舟安静的想,从此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便多了一个忘不了的人。
“有时候我宁愿你忘了我。”李昼眠苦笑道,“我的骨是补天玉,那便还于天地;我的血是皇族血脉,那便还于李氏皇族。寻舟,我真正属于我自己的部分——我的心,我的灵魂,我剩下的所有,都在一心一意喜欢你。”
林寻舟微微一怔。他忽然抿紧嘴唇,一把握住了李昼眠的手。
“那我倾尽全力,能不能把你的灵魂留在人间?”
李昼眠愣了一下,指尖还夹着那朵“焚天灭地”幻化而成的桃花,花瓣沾了血,比平时更娇艳。
呼——
风雪骤急,一切事物都淹没在白色风雪里。
....... ...... ......
天地皆白,什么都看不真切。山下数千万人抬起头,只能看见远处山上一点微光。
继而是千万点微光,带着高华飘渺的道意,向四周散开。
天地之间,那道阻隔着无尽虚空与修真界的屏障,忽然泛起水波一样的涟漪,然后竟渐渐消融。
“屏障碎了?”有人惶恐地问道。
“好像不一样!”
柳梳云也在凝望着那道消融的壁障,太过于专注,以至于李三七凑上来的时候,他都忘了自己刚才气到要跟对方绝交。
“你看屏障后面,”李三七惊讶道,“天地在延伸——”
屏障消融后,预想中的地裂天崩却没有到来。那无数点微光混在风雪里向远方飘去,又逐渐汇聚,填补了天地的缺口。
“这……”
“天地被补全了……”
“补天……这是真正的补天!是谁做的?”
除了此刻天暮山上的那两位,还能有谁?许多人又扭头,重新望向山顶。
“你们刚刚听见了吗?宗主燕王他们……”
他们是相爱的。
天地为证,永结同心。
此生此世,百死不悔。
从今以后,谁还能质疑燕王殿下与明宗宗主的感情?
风雪渐渐小了,天暮山的山顶,只余下了一个人影。
...... ...... ......
又是一年春三月,百花生。
正是游春踏青的时节,陵城游人如织,茶楼里也热闹非凡。跑堂小二端着一张笑脸四处给人添茶,说书人正滔滔不绝,讲到了到关键处。
“上回说到啊,修真界内忧外患,真真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且不说皇家夺嫡之争愈演愈烈,连明宗内也是暗流涌动啊。燕王殿下——这时候尚且还是世子,眼见内患将起,忧虑不已,决心想一个解决的法子……”
陵城茶楼里,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摸了摸胡子,继续摇头晃脑:
“李世子与林宗主早有婚约在身,不久便是合籍之日。众所周知,二人情投意合,早就以鸳鸯佩约定终身。李世子此刻心有烦忧,自然要找到自己的未婚道侣商议……”
茶楼角落里坐着一位白衣人,正把玩手里茶杯,听到此处,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白衣人面前是一位锦衣青年,他一边听着说书,一边撇撇嘴说道:“这一段我听过,下来他就要讲‘林宗主巧施妙计解忧患,李世子一纸休书假退婚’那一节了!”
果然,说书先生的声音很快又传来:“二人商议之后,便定下了这个‘假退婚’的法子。第二天,李世子的退婚书便送上了明宗,天下大哗——李世子与林宗主婚约定下已久,怎么会说退婚就退婚呢?其实二人心知肚明,退婚是假,做戏给外人是真……”
角落里,白衣人微微挑眉。
锦衣青年已经听过这一节,此刻再听还是哑然失笑,小声说道:“故事讲的还真头头是道,我都要信了——你和李昼眠那时候还没见过面吧?”
白衣人“嗯”了一声。
锦衣青年又啧了一声,笑着摇头道:“当初全天下都在传你们反目成仇,如今又成了你们早就伉俪情深,连退婚都成假的了……”
白衣人,也就是林寻舟弯了弯唇角:“我与他确实情投意合,也确实假装反目,倒也不错……其余细节处略有偏差,无伤大雅。”
一川雨呵呵一笑:“你们当初天暮山上那么高调,不就是想要昭告天下么?现在天下皆知你们情比金坚,你也算如愿了。”
林寻舟端着茶杯,并不言语。
一川雨还想说话,却发现林寻舟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一川雨也不笑了,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怪我,没事提什么当年事,”一川雨懊恼道,“唉,我还以为你最近都放下了……不听了不听了,我们出去走走。”
林寻舟恍然回过神来:“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他。”
“你就别想了!”
一川雨一把拉住林寻舟,走出茶楼。街上有小童正在嬉戏,青苔石上生,桃花压枝头,一片大好春光。自李昼眠以骨补天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天下太平,如今慢慢也有了盛世气象。
街边有卖艺女子正抱着箜篌悠悠而唱,歌声顺着春风飘来:“长恨此生欢娱少,天意难问人易老……”
林寻舟怔怔听着,忽然道:“我还是忍不住想他。”
一川雨闷声道:“我知道你走极情道——可已经两年了,难道你余生千年百年,都用来想他?”
林寻舟不语,半晌说道:“我总觉得,我还能再见到他。”
一川雨听的心里难受:“寻舟,李昼眠已经……已经不在了。”
林寻舟抿了抿唇:“也许……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就会等。”
一川雨无言。
林寻舟声音平静:“极于情者,百死不悔。”
“何必如此自苦……算了,我劝不了你。”一川雨苦笑道。
...... ...... ......
林寻舟摩擦了一下手里的剑,通体银白的“明月引”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辉,剑柄上挂着的鸳鸯佩轻轻摇摆。
如今林寻舟常用“明月引”,很少用“断星河”了。或许是因为手里这把剑更能让他回忆起那个人和那段时光。
时隔两年,提起当年旧事,回忆起的美好要比伤感更多。他表现的平静如常,外人渐渐也不再在他面前避讳李昼眠的名字。或许只有梅峰的梅花知道,他有多少个雪中枯坐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