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大师兄。”白霜直起腰,少年消瘦的面颊上,没有一丝血色,眉眼里的戾气浓得压不住,“大师兄,我想下山历练。”
燕容意敏锐地察觉出了白霜语气里的异样:“你要去哪里历练?”
白霜垂下眼帘,低声回答:“凡间。”
十丈红尘,一生也走不完。
白霜是要下山修心了。
燕容意心里翻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想到剧情,硬生生将酸涩压回去,勾起唇角,道:“可。”
白霜微微动容:“大师兄……”
燕容意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未说出口的话压了回去:“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对了,别忘了自己是浮山派的剑修,也是浮山派的执法者。”
白霜热泪盈眶,跪于洞府前与燕容意,又是与承影尊者行了大礼,然后一去三百年,其间不论离浮山多近,都没有回来看一眼。
而浮山上,百年如一日。
燕容意送走了白霜,扶西难过了好些天,这只在幽冥里受过重创的重明鸟,已经将原先绚烂的羽毛修炼回来了大半,成日蹲在结冰的溪水边,顾影自怜。
还要拉着路过的浮山弟子,问东问西:“你们看我的羽毛好看吗?”
“……好看?好看也不给你们。”
“……不好看?你们什么眼光啊!”
燕容意每次路过,都忍俊不禁,然后在扶西的目光扫过来时,绷住嘴角,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大师兄的派头:“不错。”
扶西美滋滋地转过头,继续对着冰块照镜子。
后来,扶西度过了天雷劫,落地成人,变成了一个满头黄毛的聒噪少年。
大概是初得人身,扶西当天就溜下了山,在浮山镇胡吃海塞了三四天,然后被忘水逮回浮山,好好地教训了一顿。
“别给大师兄添麻烦。”忘水拎着扶西的后颈,如同提溜着他后脖颈子上的毛,“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尊每日给大师兄布置的日课有多少,浮山派的事务也大多是大师兄处理的。”
虽说修行之人不需要睡觉,但大师兄这么熬下去……
忘水皱起了眉。
扶西蔫了吧唧地闭上嘴,被忘水训心虚了,等回到承影尊者的洞府,瞧见揉着眉心的燕容意后,直接变回了鸟身,扑棱棱地飞过去,用自己的小脑袋蹭他的脸颊。
燕容意被蹭怔了,然后哭笑不得地将扶西抱在怀里:“尾巴上的毛还烧着呢,想把我的道袍烧出窟窿?”
“才不会。”扶西小声呢喃,“浮山派的道袍怎么会被我烧出窟窿呢?”
那都是有灵气加持的布料,寻常火焰奈何不了。
“行了,别闹了。”燕容意收敛了脸上的情绪,正色道,“忘忧谷前些时日写来了信,说是谷中弟子无缘无故地魔怔了,想让执法者去瞧瞧。”
扶西心大,闻言,不满地嘟囔:“他们忘忧谷的鬼修,本就神神叨叨不正常,我们浮山派的剑修去了,能有什么用?”
“师父说,忘忧谷的弟子出事,很可能和魔修有关。”燕容意自己就是魔修送进浮山派的棋子。这些年,魔修从未联系过他,他差点将前尘往事抛在了脑后,如今忘忧谷的弟子提起,他自然要去,“忘水,白霜不在山上,你与我同去吧。”
“我也要去!”扶西刚得了人身,迫不及待地叼住燕容意的衣领,“大师兄,你让我一起去吧。”
燕容意犹豫一瞬,没感觉到神识中有剧情上线的提示,欣然应允:“去可以,但你不能荒废修炼,更不能一偷懒就变出鸟身耍赖。”
化形成功的灵兽需以人修的方式修炼。
扶西性子急,有时嫌人身修炼速度太慢,偷变回鸟身,连浮山派的早课和晚课都敢翘。
“好,绝对不变鸟。”扶西当场就化为了人形,扯着燕容意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步伐,“大师兄,你知道吗?忘忧谷好阴森,我之前没受伤的时候,路过一次,差点被吓死……你知道我看见他们在干什么吗?”
“……他们在挖人的祖坟啊!”
“胡说八道。”燕容意没好气地叹息,“忘忧谷的弟子炼制的骸骨,大多数是谷中死去的弟子,或是老无所依的凡人。”
这些凡人为了一口饭吃,依附于忘忧谷,自愿在百年后,将骸骨贡献出来,以供忘忧谷的弟子修炼。
“那哪儿够啊?”扶西不信,小腿一迈,跑到燕容意身前,“他们那么多弟子,光是这靠挖自家祖坟,肯定不够!”
“你以为鬼修人人都能操纵百鬼?”忘水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幽幽传来,“多得是穷尽一生都无法操纵起一根骨头的鬼修。”
“也有很多鬼修共用一具骸骨。”燕容意说完,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蹙眉补充,“操纵骸骨就如同操纵本命飞剑,你看我们浮山上能凝聚成本命剑丸的人有多少,就知道忘忧谷有多少能操纵骨殖的鬼修了。”
扶西恍然大悟。
他们说着,来到了洞府门前,殷勤早已候在一旁,见他们一行人出现,躬身行礼:“师兄们好。”
扶西跑过去,笑嘻嘻地揉殷勤的头。
他虽刚修炼出人形,但是上山的时日比殷勤长,所以在辈分上,依旧是殷勤的师兄。
殷勤不以为意,可重明鸟却很嘚瑟:“殷师弟,我们要去忘忧谷,你和我们一同去吗?”
殷勤听到“忘忧谷”三个字,眸色明显一沉。
“怎么了?”燕容意见状,蹙眉问,“忘忧谷有什么不妥之处?”
“忘忧谷没什么不妥。”殷勤迟疑地摇头,偷偷看了看燕师兄的神情,见他面露不解,咬牙道,“只是我听闻……白、白霜师兄最近在忘忧谷现了身。”
殷勤话音落下后,洞府前陷入了一片死寂。
白霜下山三百年,如若不是魂灯一直明亮地燃烧着,他们早就去寻了。
可他们又都知道白霜为何下山。
白柳的死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只要白霜在浮山上一天,这道疤痕就会不断地被撕开,不断地渗出血来。
……因为总会有人替代白柳。
执法者的位置不会为一个已死之人空悬,浮山的各位长老不会不收弟子。
浮山看似终年不变,可那已经不是白霜心里的浮山了。
“罢了,去看看吧。”燕容意垂下眼帘,近乎是逃似的逃进了洞府。
他护不住师弟和师妹,唯有师父……
他贪婪地注视着凌九深漆黑的袍角。
唯有他的师父不会被天道左右。
唯有师父,是他绝望时,可以抱住的浮木。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燕容意仓惶抬头,在凌九深浅色的瞳孔里寻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不受控制地抱住了师父的腰。
凌九深浑身一震,佯装恼怒:“胡闹。”
燕容意却不肯松手。
这些年来,他不断地受着折磨,不论是用何种方式得到的机缘,他都要思考,是否有炮灰因他而死。
他觉得自己是刽子手,以主角的身份为刀,凭无法更改的命运为刃,干脆利落地剥夺了无数的生命。
他是这个世界的罪人。
“师父。”燕容意崩溃地跪在凌九深的怀里,“师父,如果……如果天道不容……”
“容意,你若总是纠结于天道,必定走火入魔。”凌九深想起多年前,白柳死时,燕容意心灰意冷的模样,恼火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牢牢嵌在怀里。
燕容意满心都是剧情,居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因为对师父的信任,往前蹭了蹭。
凌九深的下颚猛地绷紧,眼睛被徒弟眼角的小痣烫了一下,说出口的话愈发凌厉:“寻常凡人尚要忍受生死离别之苦,更何况修士?”
“……容意,你若在凡间……”凌九深捏住了燕容意的下巴,对上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一时间口干舌燥,居然说不下去了。
燕容意若在人间,如此相貌,能安稳活到几时?
凌九深心底平白涌起一股怨气,挥袖将心心念念的徒弟卷出了洞府:“去忘忧谷好好反省反省!”
燕容意狼狈地跪在洞府前,没听出凌九深语气里的异样,老老实实地拜别。
站在一旁,目睹一切的扶西,啧啧称奇:“你们说,大师兄为什么也能惹师尊生气?”
忘水垂眸不语,端的是面上平和,实则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不冲过去,将燕容意扶起。
所以回答扶西的,只有沉默寡言的殷勤:“不知。”
扶西瞬间怀念起白霜来。
有白霜在,起码不会这么无聊啊!
“你们已经准备好下山了?”燕容意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碎雪,转身时,看见了忘水等人。
他不觉得尴尬,几位师弟却齐齐转移了话题。
忘水说:“准备好了。”
殷勤点了点头。
扶西叽叽喳喳:“快些吧,再不下山,天就黑啦。”
燕容意沉默地接受了师弟们的好意,带着一众剑修下了山。
路上,扶西憋不住,偷偷问:“大师兄,你和师尊……”
殷勤和忘水虽然没有开口,却都竖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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