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了解这些往事后,也不奇怪为何眼前的白玉宫殿雕刻得如此华美,却有许多尘灰斑痕,蛛网也在角落聚集。很多年都没有修缮,估计又是启君留下来的奇怪遗训。不可再劳民伤财云云。
宫殿有十级高阶,都以巨大的玉块拼接而成。铠役的武士们请方征下马。这倒不是后世下马石的什么规矩。那台阶一看就滑不溜丢,马根本上不去。
走到这里,方征也不挟持索兰了,给她点的腧穴倒不急着解开。他把她往铠役那几个武士方向推去,淡道:“要杀我,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方征还真感觉到附近杀气一闪而过。但大殿前那些武士终于没有明着动手。
“你们,护送华族首领进去。”索兰咳嗽着,她无力的手脚没法握住兵刃,转头往相反方向离去。有武士叫住了她,“统领,主君请你一起进去。”
“替我回禀主君,我先去找舞医。”索兰咬着牙,“把这个解开。”
“统领不必担心,护卫的措施都有。”那个传话的武士穿的并非铠役军的装束。“逢蒙统领已经准备周全。宴会马上就要开始。舞医不一定能治方征大人的手段。等事成后,他还会不给您解吗?”
“事成”二字,让索兰表情复杂,方征则嘲讽地泛起一丝笑意。剧本果然往他预测的方向演去。
方征这时远远看到了从殿中走到台阶高处的夏仲康。他果然十分英俊,带着得体温暖的笑容。站在台阶上迎接远游的归人。他的衣衫并不过分奢华富丽。阳纶拥有四境内最好的缫丝养蚕技术,织出来的绸衫每一件都是珍品。可夏仲康穿着的还是野棉花和兽皮制作的实用服饰,却穿出了一种飘逸超然的气质。也浑不在意那些蜘蛛网是不是快要落到头顶。
他恰好站在开裂的一块玉砖上。手中握着的也不是装饰和权势象征的钺杖,而是一捧穗苗。衣摆靴尖还沾着些泥土,就像刚从田地里走出来一般。
方征差点就信了,定睛一看,那衣服下摆和鞋子上泥土方向相反,像是撒上去的……啼笑皆非之余方征又惊异:这么早就有形式主义了?真有想法,只是何必呢?不过方征哑然之余转头一看,许多夏渚普通居民站在玉阶外围的广场上,可以看得到夏仲康本人。他们脸上闪动着后世如追星族般的敬慕崇爱。方征又立即懂了。这番打扮做派,能拉近距离感,十分亲切。
索兰说不知道什么叫民心,方征觉着这夏仲康就懂得很。在这种吃饱穿暖都是奢侈事的年代,能把形式主义搞得如此成功,绝对是过人之处。
夏仲康现在就站在那玉石裂缝上。方征又想,这哥们,敢情是后世那种“只要方圆十里地里有个水坑,那他发表讲话时一定会准确站进水坑”(以凸显苦难深重和简朴勤俭)的人。舞台如果变到几千年后,此刻自己就该在一片咔嚓咔嚓摄像机的包围中上前亲切友好地握着国君的手,像报纸上的头版照片一样,笑容灿烂,彰显两国友谊深厚……谁也看不出方征心底多想掐着这家伙脖子咆哮把子锋还给我。
“华族首领的名头,我听说很久了。那么有本事,没想到这样年轻。”夏仲康和人说话的时候表情永远在微笑,让人放松的温柔表情。似乎天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已经太有距离感,而竭力在“淡化”自己优秀带给别人的压力。方征知道,越是这种人越难对付。能控制微笑就能控制愤怒与痛苦。人如果能准确控制自己一切情绪,那在与人交往过程中就不会犯任何错误。这是可怕又值得敬佩之处。
方征穿越的心理年龄是二十二岁,身躯却是新鲜的十六岁。他在这个时空已经度过了五载,心理年龄就算长到了二十七岁,身体年龄看上去也只有二十一岁。虽然上古人寿命普遍短,二十来岁就是完全成熟的年龄。但对于部落国首领来说仍然十分年轻。也难怪夏仲康感慨了。
“比不上你。”方征皮笑肉不笑,“十八岁能当国君,我十八岁的时候还躲在山沟里不敢出来。”方征一边说着往台阶上走去。那么多民众围观,方征更确信不会在此时此地对他直接动手。但他仍然时时警惕。虽然不至于现在要了他的命,但借机往他身上弄点慢.性.毒.药之类的东西却非常符合夏渚的作风。方征不但保持距离,也在调动六感不放过任何些微动静,以免遭暗算。
“索兰,你一定很累了。再坚持一下。等宴会结束就能好好休息。你受苦了,我都知道。”夏仲康周全体贴地望着他的铠役大统领,温柔地分说着。此刻凭她自己的力气是没法爬上玉阶的,只能任由两个武士搀着。她哽咽着朝夏仲康行礼。平素看似冷静决绝的脾气被这一句话哄得差点掉下眼泪来。方征轻哼了一声,夏仲康竟然也能相同好脾气的腔调,朝方征道,“索兰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和部下,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呀。”
方征差点没在白玉台阶上跌个踉跄,本以为要在宴会上再开始拉锯的戏码。夏渚国君居然已经给他掀开帷幕了。不提索兰凝泪表情瞬间垮白似乎立刻要昏过去,死死盯着仲康不眨眼睛。方征也没想到这么快进入正题,只得悠悠叹了口气,道:“那国君有没有好好对我的连子锋呢?”
同时方征也知道,这句话问出来后,这顿吃不得的饭岂止是摆不上桌。恐怕要沾完血,才能了结。
“挺好的,相信我。方征族长,这或许是他过得最好的日子了。”夏仲康那抹微笑依然没落下。“我知道你很想见他。不必担心。我都有好好安排。只是今日可能不行——今日,是他们师徒三人团圆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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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
方征整个人都木在原地动弹不得,来不及掩饰表情瞬间的狰狞紧绷。他的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子锋的师父羿君早已经过世了。难道是假死?又或者是死而复生?难道他就是出现在方征启示白雾里,驾在虞夷金鸾背上的那个神秘黑衣人吗?
一瞬间方征心头涌起无数的疑惑忧切,太多缠绕在子锋身上的阴缠暗问,加之一路行迹中羿君留下的太多身前身后事,在他大脑中一桩桩飞驰而过——羿君是子锋的师父,但在方征的概念里已经把他自动归入“传说”那档人。现在产生了一种荒谬感——他居然还活着,和子锋在一块?饶是以方征那么好的大脑,也像后世电脑过载的cpu顾不过来。他焦急在心中呼唤卦象启示,但没有反应——有可能是因为他在第一卦出现之后,还没有按照启示方向去行动,所以第二卦白雾还不给他看。涣卦,至高,晦伤,很苦难也很辉煌的一卦。需要怎么解?方征艰难运使不多的清明——明光于心,以正困境。是让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后发制人的意思吧。
方征强迫自己冷静,任何激动或愤怒的情绪都是软弱的窗口。他现在处境那么危险,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方征斜眼瞥夏仲康这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样子,难道羿君竟然被他请了回来,还对付子锋?羿君都退隐了那么多年,而且拥戴的伯益帝君的禅位政治理念,一直在为虞夷出力。怎么又到夏渚来?难道是自从虞夷死了禅让继承人后,羿君也觉得再不可能实现愿望了。无论虞夷还是夏渚都变成一路货色,就不在乎到底帮谁了?
师徒既然有三人。另一位定然是这位一直在夏渚掌握军政大权的,羿君的大徒弟逢蒙。也是在政治站队中与羿君反目的弟子。都快过去了六十年,这对师徒年纪已经很大,四目相对,白发苍苍,该是怎样的光景?他们难道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喝茶?不打个天塌地陷说得过去吗?又或者打过了?
方征越想越荒谬。他这幅铁青着“绝不可能”的表情落在夏渚国君眼中,他微微一笑,似胸有成竹等待方征迫不及待地询问。然而方征死死咬着牙关,居然没有漏出一声。夏仲康挑眉略有些惊异,柔声道:“既然方族长没什么话问我,就请进吧。”
“会问。不急,慢慢来。”方征表现得十分冷静。
“很好,很好,很好。”夏仲康连说三个好,还着意退了半步贴心与他并行,似在慷慨表达“我们并无不同”之意。好个“贤明”国君。
方征无心欣赏着白玉宫殿的雕甍绣闼,却仍是在穿过大门后蓦然一愣。高耸的白玉柱支撑大门后面并不是宫殿,而是极富艺术感的回廊,像从门后长出的花瓣脉络,共分五条弧线,蜿蜒平缓向上。在四条弧形回廊的尽头各安置着一座高大的巫灵雕像。最中间的那条长弧线如花骨朵中轴线,尽头矗立着一间气派的宫殿。方征内心一凛——即便用土石作地基再在上面砌玉,耗费玉石数量也太惊人了。方征也切身理解了崇禹帝两眼一黑的心情。更令他震撼的是回廊和地线的弧形,完美地模拟了花瓣光滑的边缘,把柔软的形状凝固为久恒。这审美一定是涂山娇的,或许仿的是祖姜昆仑雪山上的高山杜鹃(后世有藏民把它称格桑)。
方征无暇去感慨艺术和浪漫,他只是心中发寒:这金刚砂轮制玉石的技术太厉害。能打磨成如此光滑精微的弧线,他们武器的制作也会登峰造极。青龙岭的老旧铜风炉制作出的武器,尽管在硬度上达到需求。但如果想要很薄很锋锐的刃,必须靠人工慢慢打磨。可是夏渚从玉矿里开采出金刚砂,把它镶嵌在轮.盘上就能轻松切割很硬的东西。祖姜的陶器也有轮.盘技术,在古代先民之间这并不稀罕,关键是原料,南方的富集玉矿不多,就算有石英,也难以找到金刚砂矿。古来名玉大都分布在北方或至少在秦淮中轴线附近,和田玉在新疆、蓝田玉在陕西,岫玉在辽宁,独山玉在南阳。青龙岭地处西南边疆,很难拥有这种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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