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祝蒙都是迅速的一挑眉后,就压了压嘴角,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悠悠然笑意。这位向来嚣张跋扈的狐族二殿下甚至还“毫无架子”的捧袂朝阴烛施施然行了一礼,道:“本公子实在思念堂弟心切,烦请总管带路了。”
身为主人,不在正殿待客,而在偏殿。这说明什么?
当然说明小怪物在天狼毫无地位可言,连踏足正殿的资格都没有!
祝蒙嘴角的笑意顿时如春风煦人,连带着断尾处的伤口都不再时不时的隐隐作痛、一遍遍提醒他当日的耻辱了,他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观摩一下小怪物的惨状了。
阴烛眼角轻轻一抽,有些拿不准这些狐族人是缺心眼还是真的兄弟叔侄情深,竟毫不在意这明显“怠慢”的待客礼节。
等到了偏殿门口,扑面便是一股冷气。
阴烛先被吹了个激灵,心道,君上吩咐过,在天气彻底暖和之前,晨曦殿的地龙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烧着的,刚才他出来时分明还暖融融的,怎么眨眼功夫就成了大冰窖。
这些个懒惰的奴才!
博徽首当其中,自然也被刺骨的冷气杀了个措手不及。
“长灵那孩子……就、就住在这里?”
博徽像是不敢相信,颤颤指了指殿门,面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长辈对晚辈的浓浓关切。
阴烛急着去惩治那个玩忽职守、擅自停了地龙的内侍,敷衍的应了声,就引着三人往里走。
长灵披着斗篷,安静的坐在主位上。
等博徽三人行过礼,长灵方开口:“叔父请起,叔母请起,堂兄请起。”
少年声音仍旧如以前一般怯弱,甚至是更怯弱了,但称呼里透出的亲昵是前所未有的。
博徽趁着起身的功夫悄悄往主位上一瞥,眼角忽掠过一点雪白,仔细一看,竟见长灵藏在斗篷下的双足竟然是赤着着,连鞋袜都没有穿。而更吸引博徽注意的,显然是长灵右脚脚踝上的那只乌黑锁环。博徽脱口道:“你这是……”
话说到一半,就被旁边的琼萝用力扯了下袖口。
博徽惊觉失言,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乍暖还寒的天气,眼前少年却仅着单衣,住在这样一座连炭盆都没有的冷殿里,还被锁着双足,不允许穿鞋袜,若仔细瞧,还能瞧到他身体在轻微的发抖,显然是冻的。除了是新君故意为之,还能是什么理由!
他就算看到了,又怎么能傻乎乎的说出来。
他这个蠢货!
博徽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额上渗出厚厚一层汗,颇有种劫后重生的意味,立刻偏头向自己的王后投去感激一瞥。
关键时刻,他竟还不如一个女人冷静。
站在边上的阴烛则比博徽更崩溃更郁闷。
刚刚离殿时,小狐狸分明穿着一件镶着毛边的厚斗篷,脚上鞋袜完好,他还特意嘱咐人在靴子里垫了厚厚的棉垫,怎么他一回来小狐狸身上的斗篷就自己长了腿似的,变成了那件薄的像纸片一样、根本毫无御寒作用的青色的!
还有,鞋袜呢,他命人精心烘烤准备的鞋袜呢!
君上可下过严令,让他务必带领晨曦殿上下照顾好小狐狸的饮食起居,小狐狸若是饿着了、冻着了,甚至是不开心不如意了,都要拿他脑袋问罪。
现下这光景,他除非回娘胎里再多长几个脑袋,否则根本就不够君上砍的。
小狐狸不穿鞋袜也就算了,像脚踝上的锁灵环那等私密之物怎能给外人看到,又不是什么光彩值得炫耀的事。阴烛焦头烂额间,突然后知后觉的回过味儿,这小狐狸,莫非是在趁机向母族告君上的状?
沿着这个思路一想,消失的鞋袜、被突然换掉的斗篷,小狐狸一系列古怪行为一下子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叔父安否?叔母安否?堂兄安否?”
主座上的长灵又一次开口,尾音几不可察的轻轻颤动了下,并迅速把脚缩回了斗篷里。落在博徽眼里,无疑是在掩饰被发现的窘迫。以及,见到亲人不自觉流露出的委屈。
“好,好,一切都好。”
博徽似不忍的别过眼,抬起袖子,拭了拭泛红的眼角。
琼萝和祝蒙也依次答安。长灵忽然目光灼灼望向博徽,道:“我,很想念青丘。这次,叔父可以带我回家看看么?”
博徽一时哑然。
因为这话没法接,在民间被形象的称呼为“送命题”。
还是狐后琼萝心思敏捷,接道:“天寰城到青丘迢迢千里,来回一遭光受罪了。长灵若喜欢什么,只管告诉你叔父,我们让人从青丘给你送来。”
阴烛在暴躁的空隙,不忘多看了这位狐后一眼。
长灵道:“我喜欢的东西,只怕你们捎不过来。”
这话含着几分尖酸刻薄的意思。但因长灵声线弱,听到博徽与琼萝耳朵里,就变成了负气。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博徽笑呵呵道:“只要你有需要,就算一整座山,叔父都设法为你运来。”
长灵垂目,面无表情的望着那张白胖脸庞,终是百无聊赖道:“好吧。也不是什么难移之物,就是父君当年留给我的一些珍宝灵器,都放在宸风殿里,劳烦叔父挑几样好看便于赏玩的给我送来。”
“是,叔父一定记着。”
博徽与琼萝又分别表达了一箩筐的关切,长灵大多数都沉默着,只偶尔回应两句,也是惜字如金。
说到后面,双方难免陷入相顾无言的尴尬。
“时间不早,叔父和叔母且先回驿馆歇着,我单独与堂兄说几句话。”
长灵又道。
祝蒙被突然点名,颇诧异,博徽与琼萝虽然感到奇怪,但也无权拒绝,只嘱咐祝蒙要恪守本分,好好与长灵长处,就由内侍引着先出宫了。
殿内安静下来。
长灵瞥向依旧杵在旁边的阴烛:“你也出去。”
阴烛:“……”
阴烛只能躬身退下。
长灵这才掀了掀眼皮,懒洋洋道:“此刻堂兄心里一定十分痛快吧。”
祝蒙狐疑这小怪物怎么突然变了语调,打量长灵一眼,视线落在少年右脚脚踝上的锁环上,哼笑道:“没错,见你落魄凄惨如此,本公子是很痛快。”
长灵轻笑一声,站了起来,一步步从主位上走下去。
祝蒙无端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长灵在祝蒙五步外站定,轻轻一挑嘴角,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堂兄,断尾续上否,仇人手刃否。”
他语气轻快,甚至带着一丝调皮。
祝蒙一瞬仿佛被点燃火线的炮仗,面色狰狞。
“你、你住口!”
“我为何要住口。我早说过,你如今与我一样,都只是个不成器的废物而已。”
长灵眼角笑开,乌眸慧黠而冰冷。
他依旧调皮的,伸指戳了戳祝蒙肩头道:“你的仇人,都已经要如虎添翼,和强大的外族结盟了,你却还在此处看我一个废物的笑话。涂山祝蒙,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你——”
祝蒙目眦欲裂,发狠的盯着长灵。
长灵道:“你不会还不知道,你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叔父,此次专门带着狐后来天寰城赴宴,另一个重要的目的是什么吧?”
“他们是为了替你亲爱的兄长——祝龙,向水族的二公主提亲。”
“此事由东海水族的丞相元耆一力促成。祝龙才是他们最心爱的儿子,你真当他们会因为愧疚就把王位传给你一个断了尾巴的废物?”
祝蒙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舌尖被紧闭颤抖的牙齿咬出血。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胡言乱语么?”
祝蒙红着眼,唰得抽出腰间佩剑,罩向长灵面门。
石头大惊失色。
长灵却不惊不动,羽睫微垂,语调如故,缓缓道:“拿这等无聊事骗你,于我有何好处。你若不信,大可当面问问他们,青丘与水族联姻一事是否确实?”
祝蒙手中剑剑气凝滞,显然在思考。
长灵自斗篷里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滑过冰凉的剑身,感受那如同毒蛇一样的温度,轻声道:“其实,同为废物,你我现在才是应该最同病相怜的人。不是吗,堂兄?”
那两个字太过刺耳,祝蒙羞怒交加,气道:“谁要和你同为废物!”
他即使断了尾,修为尽失,也是曾经傲然不可一世、在中秋拜月时直接开了两尾的灵狐,是世人眼中的佼佼者,岂能和他一个半开灵的怪物归为一类。
长灵笑了声,倒像是早料到对方会是这态度一般,不怎么在意的道:“我知道堂兄至今不愿面对现实,不过没关系,这并不影响我们联手。”
“联手?”
祝蒙仿佛听到天方夜谭,腮上肌肉狠狠抽动了两下,道:“你什么意思?谁、谁要和你——”
长灵道:“我虽然只是一个混得很惨的战利品,但好歹在此地待了段时日,对这里的地形和一些事还算熟悉。世间万事都讲究对症下药,此次青丘和水族的联姻既由水族丞相元耆一力促成,要阻止此事,根结自然也在此人身上。”
“堂兄若要用猛药,恐怕少不了我的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