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药,长灵便拿出常翻的草经,放到膝上读,然而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文字与图画,此刻却密密麻麻犹如天文一样。长灵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莫名有些心烦意燥,脑中全是手指触到衣料时,那股温热的热流。
长灵直接合上了书,让石头把斗篷取来。
石头吓了一跳:“少主要做什么?”
长灵道:“我去瞧瞧。”
石头惊愕不已。小少主什么时候喜欢瞧那暴君的热闹了。
长灵刚走到北宫外,就听到了清晰的鞭笞声,只是那声响之大,不像鞭在人身上,倒像是鞭坚硬在岩石树干上。
北宫宫人得过君夫人嘱托,见长灵过来,非但没有为难,还行了狐族礼,并对这小狐狸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长灵觉得奇怪。
里面鞭声震天,君夫人慕华显然在大发怒火,这些宫人缘何表现如此轻松,甚至还能旁若无事的谈笑。
长灵摇头,问:“君夫人在吗?”
一人笑盈盈答道:“在呀,君夫人在责罚君上呢,恐怕无暇接待少主。少主可以先到偏殿坐一会儿。”
语气间毫无惊讶之色,仿佛这事是家常便饭一样。
长灵更觉奇怪,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让石头留在外面,自己进去了。
一进门,就见阴烛领着两个内侍神色焦急的立在那儿,不住往里面张望,急得一额的汗。见长灵过来,阴烛先一愣,继而露出明显的不悦之色。
君上这等境况,如何能给这小狐狸看见。
长灵眼睛已经往院内望去,就见北宫主殿前的空地上,昭炎褪去了铠甲与外袍,上半身整个□□着,肩背挺直的跪在阶下,后背全是血,布满一道道深纵如沟壑的鞭伤。而君夫人慕华则单手负袖,手里握着那根“浴火”,还在一鞭一鞭毫无留情的往那片伤痕累累的背脊上抽,向来温柔如水的眼睛里充斥的是长灵从未见过的恨意和薄情。
母子两个都冷漠如冰山,一个背影巍如山岳,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一个好像忘了被抽的血肉横飞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浴火”本就是高阶灵鞭,吃饱了灵力之后可以直接抽烂一头三阶凶兽。长灵想过慕华会下重手,但没想到他会下如此重手。
阴烛已经跪了下去,把头磕得咚咚响,哽咽着祈求:“求君夫人手下留情,饶过君上罢!君上对君夫人拳拳孝心,天地可鉴啊!”
“砰!”
极重的一鞭落下,直接在空气里扬起一片猩红血雾。
慕华嘴角浮起一丝讥笑:“你若想看着你的好君上今日死在这里,尽管磕。”
昭炎轻闭上眼,死死一咬牙,漠然道:“退下。”
一缕汗,沿着他鬓角淌进领口里,在侧面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将他原本俊削的面庞映得更加阴郁冷酷。
慕华还要落鞭时,动作忽一顿,因余光瞥见了不知何时立在了院中梅树下的长灵。
他收了鞭,轻一招手,眼角内寒冰瞬间消去,重新被那股阳春三月里才有的融融暖意蓄满。
“小狐狸,过来。”
一直纹丝不动沉默承受鞭笞的昭炎也忽然扭过头,望了过来,眼睛轻轻一眯。
长灵才看清,他面上湿淋淋的像被雨浇过一般,胸前那块在他看来向来结实如岩石般难以撼动的麦色胸膛上也布满细密的汗珠,显然都是拜后背鞭伤所赐。
这样的昭炎,与那个平日高高在上总倨傲的踞坐在兽背上的暴君判若两人,的确算是狼狈。
看见长灵出现,昭炎没像阴烛那样表现出明显的不悦或怒火,只是目光一幽,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立在不远处的小东西,又露出那种阴晴莫测的意味来。
“过来。”
慕华再度温柔的唤了声。
长灵乖乖走过去,怯怯望着慕华及慕华手里那根淌着血水的灵鞭。
“不用怕。”
“你这么乖,本宫不会打你。”
慕华将浴火随意往地上一丢,又恢复了那副不染凡尘的玉树仙姿。
“蛇灵果应该快蒸好了。跟本宫去殿里,本宫让人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他亲昵的拉起长灵的手,语气里满是宠溺,负袖转身,就要带着人往殿里走。
走到一半停住,因长灵还立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
慕华回头,柔声询问。自始至终,目光都没往昭炎身上停留一下。
长灵轻轻把手从他掌间挣脱,然而慢慢滑跪了下去,小声道:“我、我今日是来向君夫人请罪的。”
“请罪?”
慕华失笑:“旁人是旁人,你是你,你不用因为旁人的罪过来向本宫请罪。”
长灵摇头。
“不是的,我的确犯了错。”
说着往身后一指:“我打碎了君夫人的花盆。”
慕华循着方向一望,果见他养在梅树下的一盆兰花不知何时碎了。
慕华不以为意的收回视线,笑道:“一个花盆而已,碎了就碎了,有什么打紧,你用不着请罪。起来,外面冷,跟本宫去殿里坐——”
“不行。”长灵道:“此事君夫人可以不计较,但我必须要为自己的错事付出代价。我愿意在殿前罚跪半日,向君夫人请罪。”
慕华眼里的笑意终于淡去。
他打量着面前的小狐狸,忽问:“你的疹子消下去了?”
长灵眼睛一弯,道:“承蒙夫人关心,已经完全消了。”
“难怪。”慕华叹口气,道:“狼族最是冷血无情,你宁愿虎口讨食,在外面受罪,也不跟本宫进去么?”
长灵摇头,道:“夫人有夫人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
“无妨,你会想通的。”
慕华盯着长灵,微微一笑,眉宇间满是自信,只淡淡留了一句:“既然你想跪,就先跪着吧。”便独自负袖往殿内走了。
等慕华身影彻底消失了,长灵立刻悄悄的往旁边挪了两步,想跪得离某个人远一些。不料刚一动,人便被拦腰捞了过去。
长灵想也不想就往那只可恶的胳膊上咬去。
昭炎嘶了口气,长眉一挑,睨着怀里的小东西道:“怎么,才离了本君这么一会儿,就耐不住寂寞,过来诱惑人了?”
长灵松齿,推开他,一本认真道:“我在罚跪。”
“哦。”
昭炎笑:“那你这跪姿可一点都不标准呀,明源到底怎么教的。本君回去得让他加点课才行。”
这话踩了小东西的狐狸尾巴,长灵立刻偏过头,恼怒的瞪他。
昭炎手已探进斗篷里,趁机揉了把,要不是周围有一群碍眼的北宫内侍在,他真想扯掉小东西的兜帽,好好尽兴一番。
长灵察觉到他危险意图,立刻又往旁边挪了下。
昭炎笑看着他动作,倒没硬困着人不放,顷刻,饶有兴致的一挑眉:“为何要过来陪本君受这个罪?”
“谁陪你……”
长灵下意识要否认,说到一半,又停住,道:“在青丘的时候,你从祝蒙手里救过我一次,我们两清了,以后我不欠你的。”
“我说过,以后不会让你有机会再欺负我的。”
少年乌眸里又亮起了那束光。
“两清?”昭炎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底某个地方像突然被人用刀子剜去一块似的,那血洞渐渐扩大成无底深洞,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填补住。他偏头望着不远处的小东西,双目深处突然涌出股扭曲的猩红,沉声问:“到那一天,你也会像他们一样离本君而去么?”
长灵不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指谁,但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那股猩红里所包含的愤怒、悲凉、不甘,以及扭曲的占有欲。
他怕坦诚的回答会给自己招来十分恶劣的后果,于是脑袋一歪,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望着对面男子,半真半假的道:“你要是待我好些,我就不离开你。”
那股扭曲的猩红骤然凝滞了一瞬。
好一会儿,昭炎眼睛轻轻一眯,笑道:“本君何时待你不好了?”
长灵直视前方,道:“你自己知道。”
昭炎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道:“以后,本君会好好待你的。”
长灵转头看向这个人,心里划过丝异样。
这世上,谁会相信一个暴君的承诺,可这个人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倒真有点令人信服的错觉。
幸好,他是清醒的,不会轻易上当。
一直到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慕华都没有再出现。
长灵悄悄揉了揉膝盖,小声问:“你还要跪多久?”
昭炎挑眉,半真半假道:“只要本君乐意,跪死在这里都无人管。”
他没漏过长灵的小动作,问了句:“怎么,撑不住了?”
长灵辩解道:“我的半日已经跪完了。”
昭炎笑了声,道:“跟本君还装什么装。夜里冷,让阴烛送你回惠风殿吧。”
阴烛就侍立在一边,听到这话,紧忙趋上前道:“老奴遵命。”
不等昭炎吩咐,他就亲自上前将长灵扶起来,并殷勤的为小狐狸拍去膝上尘土,道:“少主就随老奴回吧?”
语气要多和蔼有多和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