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青鸾面色一变, 忙迎过去, 道:“少主怎么不穿鞋袜就跑出来了。”
长灵只是望着她, 乌黑瞳仁黑白分明, 重复道:“他要走了么?”
青鸾勉强笑道:“奴婢也只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 当不得真。就算那位君上要走, 也一定会先来告知少主的。”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这说辞站不住脚。一来, 小少主显然正与那位狼族新君闹着别扭。二来, 小少主还未正式入主青丘, 一应军事国事,仍旧由溪云代理。若昭炎真铁了心要走, 似乎也不是非要经过小少主。
长灵抿了下嘴角,没吭声, 又默默转身回了殿。
青鸾欲跟过去。
长灵隔着门道:“无事,我想睡了, 姑姑去休息吧。”
声音平淡镇静, 听不出什么情绪。
青鸾懊悔不已。
“都怪我口无遮拦, 刚刚你也不知道拦着点我。”
仓颉跟着急道:“我哪里知道, 唉, 现在可怎么办?要不我设法去打听下消息?”
两人声音隔着殿门传入耳中, 渐渐低下去,继而彻底淹没在浓黑的夜里。
长灵躺在床上,乌眸一错不错的望着帐顶,如过去的数日一样, 一整日不停歇的奔走忙碌,非但没能让大脑彻底放空,身心迅速入眠,反而使灵台更清明起来。
他感觉心里面像堵了个什么东西,摸不着,看不见,拔不掉,化不了,就那么横亘在中间,卡得难受。就像鱼刺卡在喉咙里一样。
在过去那么久的年月里,他极少有这种古怪的感受。
青鸾怕他冷,依旧将火炉移进了殿里,并在炉上温着一小锅鱼糜粥。炉火将床帐烘得暖融融的,鱼糜混着灵米的香味儿一起翻滚,长灵坐起来,趿着鞋子走到炉边,盯着那浓白的粥面好一会儿,拿起一旁的勺子舀了一点,放进嘴里。
长灵咀嚼许久,感觉这粥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便兴致索然的放下勺子,继续回床上躺着发呆。
他期待身体上的疲倦能填补掉精神上的空白与空虚,然而一直睁眼熬到更鼓响起,依旧了无困意,反而闷出了一身汗。
长灵偏头望了眼隔着窗棂透进来的一缕浅淡月光,思索片刻,再次下床,这次却穿好鞋袜,披上斗篷,又从柜子里翻出一盏琉璃灯,拉开殿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夜间独有的清寒扑面而来。
外面阒然无声,只有墙角促织偶尔发出几声促鸣,整个王宫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安静的蛰伏在苍穹之下。
守门宫人望着挑灯而来的长灵,讶然道:“少主要出门?”
长灵点头。
宫人惊疑不定,长灵道:“不必惊动青鸾姑姑,我到外头石阶上坐会儿就回来。”
虽然宫人们不大明白宸风殿里那么多那么长的石阶,小少主为何偏要去外头坐,但听说长灵不远走,登时不敢违背命令,恭敬打开宫门。
毕竟再过几日,小少主可能就要登上狐帝位,成为这座王宫真正的主人了。别说只是去台阶上坐坐,就算要出宫,他们也无权阻拦。
长灵挑着灯,沿着宸风殿外的宫道慢慢走着。琉璃灯浅黄色的光将两侧宫墙与石砖渡上一层温暖颜色,也浸染着少年如星乌眸和如绸乌发。
过去无数个无星无月的夜里,遇到难抉择之事时,他都曾如此刻一样,提着盏琉璃灯,悄悄闪出宫门,在这条幽谧的夹道里漫无目的的来来回回的走着。
他甚至能说出这条宫道上一共铺着多少块砖。
那时候宸风殿负责守门的是两个老弱病残的宫人,一入夜打盹儿打得厉害,往往他出殿时才刚入梦乡,回来时已睡得鼾声如雷,所以一直没有发现他私自外出之事。而青鸾姑姑和阿公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
他因此得了这样自由。
可以毫无顾忌的想心事,可以毫无顾忌的任由大脑放空。
长灵一直走到夹道尽头,方放下琉璃灯,直接靠着宫墙,在青石地面上坐了下去。琉璃灯用暖光圈出一小块明亮空间,长灵便抱膝坐在那片光明中,仰起头,往穹顶望去。
新月如弦,静静悬挂在空中,周围点缀着点点明星。是个难得的有星有月的夜晚。
“长灵,母后要去陪你父王了,以后,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为什么母后要去陪父王,而不是我?”
“因为母后与你父王有白首之约。”
“什么是白首之约?”
“就是同生同死的意思。”
“你骗人。白首之约,分明是两个人一起活到头发变白的意思,可他的头发没有白,你的头发也没有白。我恨他,明明是他自己短命,却要拉着你一起。”
“长灵!你不可以这么说你的父王。他……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却是一个伟大的君王。以后,你会明白的。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不得不背负起的责任,你父王是,母后是,你亦是。”
那是母后第一次动手打他。
母后的容颜已经随王陵内那块被风霜侵蚀的墓碑一起变得模糊,颊边火辣辣的痛却仿佛犹在,清晰而深刻。
他还是很恨他。
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释怀。
长灵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冷却下来。
又抱膝坐了会儿,便提起琉璃灯,沿着出来时的路往回走。
琉璃灯依旧用浅光圈出一个小小的明亮空间。
长灵不想费脑子找路,便低着头,踩着光走。
快走到宫门时,忽脚步一顿。
因一道黑影,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他的光晕之中。
微风簌簌吹过,琉璃灯摇曳了下,那条影子也跟着摇晃了下,旋即又定在原处。
长灵于混混沌沌中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
“怎么,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本君了?”
昭炎披着件氅衣,腰间挂着个酒壶,垂目轻笑。
长灵静静望他片刻,道:“你挡着我路了。”将琉璃灯往旁边错了错,准备绕着他走。
昭炎挑眉,眼睛一眯,直接伸手将人往臂弯里一捞,堵在了宫墙上。熟悉的灵草气息萦绕在鼻端,昭炎伸指,拨开长灵兜帽,便俯身,舌尖灵活的撬开小东西紧抿的唇齿,一路攻掠厮磨下去。
长灵手中琉璃灯怦然坠地,推他推不开,就用力踩他脚。
昭炎鼻间发出一声闷笑,非但没有停止动作,反而越发霸道而深入,不容长灵有一丝一毫喘息之机。
长灵便使出杀手锏,用齿尖咬他。
淡淡的铁锈味儿很快弥漫开,昭炎啧了声,舔了下唇角,动作却愈发紧迫疯狂起来,像是头受了刺激的夜狼。
一直到两人都出了身汗,昭炎方喘着气停下来。
长灵咬牙瞪他:“疯子。”
昭炎笑吟吟道:“本君就是疯子,怎么了,你是第一天知道么?”
“你放开我。”
“不放。”
长灵气得说不出话,便扭过头,不搭理他。
昭炎笑道:“大半夜的,挑着灯出来做什么呢。”
“要你管。”
“让本君猜猜。某只小狐狸,因为思念本君心切,所以在一听说本君要班师回朝的消息之后,就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于是大半夜背着人偷偷从宫里溜出来,意图和本君私奔,对不对。”
“谁要和你私奔——”长灵陡然意识到什么,恼怒瞪他:“你跟踪我。”
“什么跟踪你,本君这叫疼爱你。”
昭炎目光忽然温柔下去,道:“本君在宸风殿的屋顶上蹲了三夜,夜夜喝着冷酒看着你,看着你每日把自己折腾的那么累,还不肯好好睡觉。本君就是想知道,你对本君究竟是什么心意,本君看你每日若无其事的起床、吃饭、睡觉,去摆弄那些灵材,都快绝望了,直到今夜。你知不知道,本君今夜有多开心,多高兴。”
长灵别过头哼道:“如果我今日也没有表示呢,你要如何?”
“自然是一直守着,守到你为本君挑灯而出的那一刻。”
长灵不做声。
昭炎扳过小东西的脸,才发现,长灵眼尾已一片通红。
长灵挣开他手。
昭炎心一阵抽疼,低声道:“都是本君不好,不该冲你发脾气,更不该同你闹别扭,不要再不理本君了,好不好。”
长灵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是我太贪心了。”
长灵心里很清楚,从一开始,他对昭炎并不是喜欢,只是贪恋两个人拥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温度,贪恋一场场□□下来,身心彻底的放松与放空,以及其间无声的宣泄。更贪恋,这个人以霸道而宠溺的姿态,做的一切温柔举止及纵容、回护。
也许是在曲折复杂的成长过程中,他太缺失这些东西,所以才如饮蜜糖一般,贪心的吮吸这些东西。
所以在昭炎再度寻到青丘时,他没有拒绝他的示好,而是以主动的姿态,伸手抱住了他。他那时明明依旧知道自己不长命,却还是自私的享受着这份温暖与宠爱。
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也没有想过,一旦勾得对方动心,他死后,对方要如何走过那么久远的漫漫孤独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