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深深呼吸,收敛起其他的思绪,专心注意小管事那边的动静。
男人有力的手指抠住缝隙,轻巧地撬动了几下。裂痕肉眼可见地开始扩散,细小的碎裂音在矿洞里也显得大声,有细碎的沙土混着小石头往下落。很快千秋便达成了他的目的,弄下来了一块他掌心一半大小的矿石。他垂眼打量了片刻,虽然石头的部分占了大半,可附着的金已经足够完成他的计划。
时间刚刚好,小管事的皮带扣响了响,接着脚步声便开始朝他们接近。
“……你看,什么事都没有。”男人无声地笑了笑,斜眼和银雀对视,“你根本不用担心。”
“是啊,厉害。”银雀同样莞尔道,“我喜欢看你自负的样子。”
在不过一息功夫的对视里,他们好像在这幽深晦暗的矿洞中暂时摆脱了身份。没有如日中天的殷二爷,也没有满门覆灭的少爷,他们也不是什么因爱结合的伴侣,更不是利益斗争中的虚假婚姻。
他们是共犯。
在世间浑浊不堪的泥泞中,他们谁也没有挣扎着想要出淤泥不染;他们出奇地相似,迎接了污秽,就这么带着满身污秽,要在暗潮中掀起更大的风浪。
明明他们都没应允过彼此要携手做什么,可此时此刻在交汇的视线里这感觉无端而来。
且他们都知道,对方也这么想。
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千秋将弄下来的矿石塞进外衣内袋中,低声道:“银雀,我……”
“嘣——!”
就等同于四公主出人意料地活了下来,计划在执行的时候总会有偏差,哪怕事前想得再周密。
他们先迎来的不是解决内急后回来的小管事,而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剧烈地摇晃随之而来,沙土和石块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耳鸣下仍然能听见岩层龟裂的声响,仿佛千足虫爬过头皮般的恐惧顷刻间将人淹没。
不远处小管事的惨叫在重物砸碎血肉后的粘腻声响里消失,银雀被震荡晃得踉跄狼狈,无意识地伸手出去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
即便是千秋,也在这毫无征兆的爆炸里乱了方寸。
谁都无法保持冷静,生命危险的阴霾在混乱的境况里缠上两人。
然而爆炸声并没有停止,很快又来了一次——有人想要他们死在这里。失措中千秋意识到了这点,背后的黑手便轻易能牵出来,除了殷千岁再没有其他人。
矿灯在第一时间脱了手,砸在地上熄灭。
黑暗中男人被头顶落下来的沙土石块砸了满身,裂口正在不断地扩大。
他无意识地抓住了支撑柱,全凭本能地往上看。在黑暗中依然隐约可见裂痕圈出了一块巨大的石板,它正在松动,下一声爆炸来临时它一定会砸下来。
——那里站着银雀。
被冲击力和摇晃推着撞上墙面的银雀,一边极力稳住身体,一边喊着:“千秋?!千……”
“嘣——”
他能看到银雀惊恐的脸。
那是视觉让他看见的,还是在危机中臆想出来的,男人并不知晓。在巨石板松动脱落的瞬间,他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般,猛地扑向银雀。
“啊!……”
一声短促地惊呼后,银雀跌坐在地上,男人的脸就在眼前。
石板轰然坠下,不客气地砸在男人结实的背上,再滑落一旁在地面上碎裂。男人甚至没有叫出来,只有胸腔里充满黏腻感的闷哼。紧接着,温热的液体喷洒上银雀的脸颊、脖颈,带着腥甜,带着麝香的味道。
男人的呼吸沉重急促,手臂却撑在墙面上绷得笔直,丝毫没有因为疼痛而松懈。
Omega在男人的保护下愕然呆住,在迅速分崩离析、就要变成废墟的矿洞里,只有他们俩在这瞬间静止。
在气喘吁吁里,男人勉强地动了动嘴唇——
“我在。”
银雀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却莫名知道他说了什么。
怎么才能在坍塌的矿洞里活下来,怎么护好自己的要害,能不能等来救援……已经不行了,什么都思考不了。银雀脑海里唯一剩下的念头,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保护他。
为什么要表现得像……深爱着他。
没有时间让他们去考虑其他的,爆炸声又来了。地动山摇中,就连脚下的土地也开始龟裂,也许他们在被石头砸死、被碎石活埋之前,会先摔死在地底下。无论是他还是千秋,在下一波动荡来临时都已经无法再做出什么反应。
他们像卷进漩涡里的两片落叶,意识猛地溃散,肉体被推动着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疼痛都变得不那么真实。
这场连环爆炸约莫持续了一分钟,矿洞很快恢复了平静。
大量的烟和沙尘从洞口飘出来,罗捂着口鼻退后了几步,满意地说:“这里暂时先不用管了……你们继续去守着出入口。”
“是……是!”
第53章
没有声音没有光。
嗅觉大约在血和泥土的腥臭味道里麻木了,他什么都闻不到。
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触感微乎其微。指尖在意识的驱使下十分艰难地动弹了两下,像痉挛般抠进地面。带着诡异湿润的沙土因此嵌了指甲缝隙中,就连这些那些琐碎的感触,都变得遥远又陌生。
仿佛这是别人的身体。
如果五感尽失,对于现在的情况而言说不定还要好些,至少他还能做出别的判断,认为这场是噩梦。
可痛觉却真实存在,身体各处都在剧烈地痛着。他无法分清具体哪些部位受到了严重的外伤,只能大致推断自己流了不少血,断了数根骨头。
每次呼吸痛疼就会加剧,但也正因如此,他知道自己没有死。
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男人这么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从混沌里脱出。矿洞是如何坍塌,他和银雀又是如何遇险,一些片段在脑内闪现又消失。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他情况不妙,不幸中的万幸是还活着。
他尝试着稳住呼吸的节奏——他现在被掩埋在矿洞里,身上没有足以要他命的重量,可确确实实是被埋着的。
以常识而论,比起渴死或饿死,缺氧会更棘手。尤其是他无法确认这里现在是否被碎石全完封闭。
已经多少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绝境了?
上一次遭遇到死的威胁,还是和银雀一起在逃亡中掉进陷阱里。可那时除了要把银雀活着带出去之外,他什么都没有想;不像现在,奇奇怪怪的记忆像死前的走马灯,控制不住地在脑内上映。
“……花就是要长在花枝上才漂亮的,摘下来就死掉了,死了的话很快就会变成泥土。”
他记得他那位Omega的姐姐这么说过。
在他们需要进训练场之前,偶尔姐姐会牵着他在中庭里散步,看盛开的鸢尾。
明明花这种东西,那么柔软而脆弱;指甲轻轻一掐就能摘下来,风雨稍大就会凋零满地。
“……就是因为它很脆弱,可它依然勃勃生长,才迷人不是吗。”
他并没能完全理解这样的观点,或者说幼时的他还不知道“生”的意义,以及它所展现出来的美丽。只是他能感受到姐姐话语里的味道。
带着些敬畏,还有莫名的热爱。
他一直认为姐姐很喜欢鸢尾花,但回想起这些片段时他倏忽察觉——她也许热爱的是“生”本身。
姐姐和他的认知中间,仿佛隔着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长河。
那时候他们和寻常人家里的小孩没有区别,不过穿得漂亮些,吃得精致点。
他也并非,从母胎里出来后就是如今这样的人。
他曾站在姐姐身边,却不知何时抵达了河对岸。所以Omega才会在受尽折磨后被用于利益置换,而他还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只因为他站在了对岸。
而渡过那条河后,他对背叛对凌弱再没有任何悲悯甚至以此为乐……变化的过程崎岖漫长,就连他自身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某一瞬间、某个时间点遽然走到了本性的正反面,还是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这种近乎改造式的改变。
在无法抗拒的煎熬里,接受“自己生性如此”反倒能让自己维持好求生欲。
所以千秋早也无所谓了。
大抵银雀也是这样,接受了自己原本就该遭遇那些忽视与折磨,不去怪罪别人也不去怪罪自己,他才能好好地、坚定地活下来,并且学会畏惧死亡。
他们确实很相似。
可为什么会在晦暗无光的死亡边缘想起这些无所谓的事,男人不清楚。
他思绪混乱,时不时想起多年前他没有摘下的鸢尾,又想起卡尔洛别墅里满园的山茶花;时不时被疼痛拽回现实,面对吞噬一切的暗。
对时间的流逝他也已麻痹,不知自己失去意识了多久,也不知恢复意识以后又过了多久。
他只知道无论他想到什么,在思绪的最末总是会回归到银雀身上。
忽地,在近似虚无的空间里,砂砾滑落、碎石滚动的声响冒了出来。
——
“…………嘶……咳、咳咳!”在苏醒的瞬间,银雀像即刻就要溺毙水中的人,张嘴猛地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