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今天的汤。放凉了,我来收起来。”
“今天”的汤。傅清分了丝心神去算时间流逝,发觉距他上一次进入藏经阁,已经过了十天。
“十天了,你还在送汤?”
莫子阑沉默了一会儿,竟然叹了口气。
赌气般道:“你永远都记不住照顾自己。汤里有养气宜神的灵药,就算仙尊不吃,我也会一直送,仙尊不必多费口舌赶我走……”
“给我。”
傅清打断他的话:“我之前入了定,不是不理你。既然做了,就给我吧。”
他伸出手去,莫子阑鬼使神差地握了上去,另一只手却将汤盅藏在身后。
微凉如玉的触感贴在手心,莫子阑力度握紧了些,拉着傅清往自己的住处去。
“这汤凉了,我再给你做一份……”莫子阑眼睛湿漉漉的,手打着颤,生怕被傅清挣开一般,“如果你愿意等。”
愿不愿意,傅清也说不上。
他应当去询问寻仙州的消息,早些解决了莫子阑的体质,对两人都是个解脱。况且进藏书阁前,莫子阑瞒了他魔息爆发将床炸掉的事,他也没拆穿,两人间本就有些隔阂。
可身体一点也没反抗,僵硬着便被莫子阑牵走了。
小孩的手心湿漉漉的,紧张的要命。步子却迈的大,一往无前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算了。总归这孩子也控制不好魔息,他又白白让莫子阑煮了十天的汤,去一趟也无妨。
他想起了这一世刚见莫子阑时。那时候小孩紧张得很,别说牵着他走了,就是靠近一步都要掂量两三分,生怕冲撞他丢了命。
秦乐风常说傅清为人温软消极,傅清一直不信,心想着他看谁不爽时一剑就削了上去,哪与这四个字挂的上呢?
只是如今莫子阑被他惯得,倒真让傅清有些怀疑自己的性子了。
从前因着傅清体弱,小屋里结了暖阵,过了这些年竟还能用。暖烘烘的,催的人有些困倦。傅清阖着眼,调息了一会儿。
原本只想养会儿神,没想到混混沌沌睡着了,醒来时还用手撑着头。
广袖从纤白的手腕滑下,露出如玉般细腻的一段小臂。指骨分明的手在青丝掩映中若隐若现,眉头微皱,竟显出一点脆弱来。
嗅见了热汤的鲜香,傅清眉睫微眨,慢慢醒转。
或许是故地重游的缘故,原本已封存的记忆,多而杂乱地跳了出来。跟随玉韶子学书法,跟着大师兄学剑,遇险被秦乐风救回,夹杂着幼时与傀儡咒对抗的挣扎,寒气入体的苦楚……最终定格在了玉韶子为修真界献祭己身的情景。
那时他寒气入体闭了死关,连玉韶子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傅清睁眼,眼中满是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
“仙尊,喝汤了……”
听着外面有点声响,愣了片刻,便自然而然地捏起汤勺,舀了一口往口里填。
眼中却仍无神,无辜脆弱的像一只露出腹部的刺猬。
一股热气涌来,手腕便被人握住。傅清陡然回神,莫子阑却已拿着他的手,在汤盅里搅了搅:“这汤不能直接喝,你这么喝试试。”
傅清一怔,终究是顺着小孩的意,将汤勺填入口中。
莫子阑放开他的手,退到桌子的另一面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像是在期待什么。
傅清咽下那勺汤,组织了一下语言:“很有意思。这汤叫什么名字?”
里与外,冷与热,皆是不同的滋味。清爽与暖意留在了最后,充盈的灵气涌入体内,荡涤了久日沉疴,黯淡的精神为之一振。
莫子阑的眼神一直黏在身上,傅清也未曾留意。待回过神来时,汤盅里已经空了。
傅清眼神一滞。被小孩投喂,还贪食,他这像什么话。
却听莫子阑笑道:“你的吃法一直……好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话说了一半,略有些生硬地转了个弯。傅清当做没听出,随口问:“什么人?”
莫子阑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娘亲。”又补充道:“你们都……很安静。不管平时多么谨慎,一碰到喜欢吃的,就专心的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傅清对自己莫名当娘有些不适应,也不便问莫子阑为何会一个人流落入雪魔体内,便虚应了声:“你这些厨艺,都是与你娘学的?”
莫子阑摇了摇头:“她厨艺一塌糊涂,做出来的东西难以入口。是我为了不饿死,自己摸索出来的。”
“自己摸索成这样?你试了多久?”傅清眉宇间浮现出一抹不解的神色。
莫子阑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垂着头沉默着没说话,反而默默走到傅清那一侧。
傅清正以为是提了他什么伤心事,想换个话题,莫子阑走到傅清身边,却忽然扑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
傅清没料到莫子阑反应会这么大,几乎是有些手足无措了,斥道:“松开!莫子阑,你松开。”
那双细弱的手臂却将傅清死死箍在自己怀中,细微的脉搏,透着腰间的衣服都能感受得到。
“大概有几十年吧。一开始做不出热食,就用蔬果果腹。后来有火了,又会把锅烧掉。就算我能吃了,我娘亲嘴那么刁,却一点都不吃。可她也不会照顾自己,只能我喂着,就算后来,也喜欢闹脾气不吃,经常东西都放冷掉了也不见人影……”
再后来,他就连人影也少见到,遑论照顾那人吃食了。
闷闷的声音,从傅清怀中传来。
莫子阑不无抱怨地喃喃:“太难了。我差点就饿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傅清拎着莫子阑的领子,将他撕离自己:“你活了几十年?”
小孩不无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委屈道:“我不知道……我活了好久了。”
“你……”
傅清连话都说不出了。
从前世,到现在,他一直以为刚被他收下时,莫子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懵懂孩童忽然变成了年纪不知几何的小妖怪,傅清心底还有丝难以窥见的失落。
只是若这样说来,前世莫子阑便一直在隐藏着自己的心智与年纪。那他拜入自己门下,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只要稍加检测,就只莫子阑体内修魔的根骨更占上风。分明走魔修的路,对他来说更轻松些。
“你想要什么?”傅清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的目光也失了方才那点暖意,只差没扼住莫子阑的脖颈,骂他是个骗子。
莫子阑惨笑一声:“如果我说我没有企图,仙尊会信吗?”
“没有企图,化成小孩混在我身边?”
傅清思绪有些纷杂。莫子阑前世五年内长成了少年,与常人无异,那便没有理由几十年如一日维持着儿童体态。可他体内根骨确实处在幼年。能掌握此等变换术法,前世那个莫子阑,从一开始就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没有……”莫子阑挣开他的手,拼命摇着头,周身气势却显颓败,“我只是……只是个魔物……”
他后退了两步,眼睛湿漉漉的,直视着傅清,像是要将他刻进眼中:“人修从来对我不屑一顾,我连他们的年纪都分不清,他们就想来杀我……我不知道人是怎么长大的,我不会长大……很奇怪吗?我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害你呢?”
质问的话,出口时却颤得令人心惊。
他不是这个意思……傅清阖了阖眼,压下前世翻涌的感情。若是短短几日的欺瞒,尚且能说是无心为之。那前世百余年的经营筹划,他该用多大的博爱,才能容忍莫子阑在自己的真心上践踏呢?
可是面前这个莫子阑,何辜?况且前世的莫子阑,体质虽有端倪,却没到魔息入体的程度,在人前尚能有点遮掩。
像小孩这样一丝.不挂地将自己暴露在人前,连傅清想想都觉难堪。
傅清睁眼,对上的便是小孩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他听见莫子阑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明明一点都不信我,为什么要装成毫不在意?”
给他以希望,又亲自将那点光明践踏。
他前世曾经希望过,即使有一天他压制不住体内魔气,傅清不会像旁人那般露出嫌恶的表情。
可平安佩碎掉的那一瞬,他们最后一点师徒情谊就散尽了。傅清看他的眼神,只剩下赤.裸裸的戒备。
就算遍体鳞伤,他也可以仰望着他的仙人呀。
可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为什么非要先让他枯死的心先活泛起来呢?
“这样杀了我的时候,会让你爽快吗?”
这是莫子阑朝着傅清,所能质问出来的罪凶狠的语气。
落在傅清耳中,却尽是颓然与不可置信。
傅清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从来都很不会哄小孩子。即使莫子阑并不是很正经的小孩子。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不会。我不会杀你。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不会长大就去学,不知道人修怎么样就去观察,不知道怎么去就跟着我。”
“你从今年开始,一年长大一岁,一直到二十岁,风华正茂的时候,就不用再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