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回去的过程中,残骸不见了。
残骸尚且能被解释成,在返航时星际风暴将它们刮走摧毁,或者堕落帝国的某种未知科技,能防止碎片被其他文明研究,它们进行了自我分解。
所以比起失踪的残骸,更令人迷惑不解的是,那重新出现的舰队。
过了半个月,联盟再次试图探索这星域时,不可避免地重回那条巡逻路线附近。
在那里,他们见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无人舰队。
同样的配制,同样的阵形,同样的外表。
就好像半个月前那场战斗从未爆发过。
一次事件还能解释成偶然,但是后来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按理来讲,如果巡逻舰队被击落了几次,加强警备或者让护卫舰跟随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没有。他们的舰队没有半点改变。
犹如最精确不变的仪器,它们在漫漫虚空中巡航。
于是诸多猜想出现了,其中比较有名的便是永恒船坞。
他们猜想,堕落帝国的船坞每天无须任何操控,按时生产出同样数目的星舰,进行同样的巡航。如果船坞是全自动完成,被放任不管,那么没有增加火力也能解释得通。
那船坞,想必拥有人类用之不竭的资源,梦寐以求的科技。
“如果,”叶正青说,“我们能够控制这片小疆域里的船坞,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假联盟了。”
“但是这根本不可能。”他对面的人皱眉,“先不说我们能不能控制堕落舰队,光是进入他们的领地,已经太难了。”
“我知道。”叶正青深吸一口气,带疼了一下自己的伤口,“但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我们只能期待,那片小疆域的防御非常薄弱。然后再想办法,把那个还在幼年期的虫王诱导过去,与堕落帝国交战,我们趁乱掌控船坞……如果是顾先生的话,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吧?”
对面的人再次犹豫了一下:“你是知道,永恒船坞只是一个理论,根本没被证实过吧?”
他再次翻了翻,叶正青给他的资料:“就算这是堕落帝国最小的疆域,你找人根据巡航路线,推算出的船坞大概位置,也离我们很远。”
“我知道。”叶正青笑了笑,“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能真的成功。但是如果这个理由,足够让顾先生暂时离开这三艘星舰,不执意赴死,也值得了。”
……
星舰的最上头漆黑一片。
顾九嵘和顾钺走过空荡荡的长廊,在极远处的尽头,看到了一点点光顺着门缝流出。
那光是暖黄色的,一直蔓延到他们脚下。
顾钺持枪,示意顾九嵘站到他的身后。随后他缓步上前,轻轻推开了半掩着的门。
明亮的光倾泻而出,地上有斑驳的血迹。
这里是星舰的控制中心,顾鸣坐在一张黑色转椅上,背对着门口。墙角倒着几位“黑斗篷”的战士,有顾鸣的人也有顾钺的,都已经死了。
顾钺瞄准枪口:“转过来。”
转椅慢慢地转向他们。顾鸣一脸阴郁与颓败,在他的腹部有一滩漫开许久、已经干涸的血液,沾染了雪白的衣衫。
座椅旁边散落着几个针管,都是止痛和止血的,还有亢奋的成分。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即便是胸腹受到重伤,也能保证伤者的一定身体机能,甚至还能进行短时间打斗——这本来是为了战场上的战士准备的。
他阴恻恻地看着顾九嵘:“我最开始,就应该把你杀了。”他扬了扬手中的一个小仪器,“当然现在也有机会,只要一按,这艘星舰就会炸成灰,谁也别想活。”
顾钺冷声说:“你可以试试,是我的子弹快还是你快。”
顾鸣往后一靠,伤口又开始渗血:“你大可以试试。相信我,一切结束之前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只是,你忍心你身后的人和你一起冒险么?”他再次扯出一个笑,“你的人生是可以结束了,他的可才刚刚开始啊。”
螳螂悄无声息地接近顾鸣,然而在顾鸣举起手中控制器时,它们全部停下动作。
顾鸣说:“别想这种把戏糊弄我。我好歹是顾家的人,太了解虫族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最清楚。”
他又笑,擦了擦嘴边流出的血,声音很虚弱:“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顾钺仍然平稳地举着枪:“你没必要做到这一步的。”
“那只是你自以为是。从一开始,这就是对我来说最完美的结局。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把这个傻逼联盟给毁掉。”顾鸣冷冷说,“‘黑斗篷’最开始是我创立的,你才是试图谋反篡位的那一个。”
“你可以看看,你原来有多少下属支持我的观点。”顾钺说,“你真的已经疯了。”
顾鸣咳嗽几声,衬衣又有一块新染上的血迹:“对对对,你们都是这么讲的。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一个人理解过我?”
“以前我躲在房里看几十个小时的书,你们说我走火入魔。我写小说和诗歌的废稿堆满了一整个屋子,你们说我根本不是顾家的人。顾家人就是该对军事感兴趣,这些是歪门邪道。”
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好了,强撑继续说:“我父亲就是个杂种,因为我小时候不想去上军事学校,把我的整个屋子都点燃了,就为了烧掉那个碍眼的书架和所有纸张。我哭着求他,但最后一本书都没救出来。”
“这种混球事情,他做了不止一次。他以为毁掉我喜欢的东西能让我重新成为‘顾家人’,所以我策划了很多年,准备给他看看,我要怎么毁了他这个最喜欢的联盟。”
“这个联盟有什么好呢,不过是个腐朽的老怪物,带领着一群懦夫的逃亡,怎么值得那么多人的忠心?”
“可惜他在这之前就死了,”顾鸣嘲讽一笑,“心脏突然停跳,太便宜他了。”
“后来,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能懂我一切的追求。他能在雨里高歌能在悬崖边写诗,想要拍摄电影创作文字的时候,同样和我一样被嘲讽。他也是个疯子啊,但是他知道我的世界里,也有一团火在烧。”
“许飞扬不喜欢这个联盟,所以我的目标多了一条,我要杀掉左自明那个老妖怪,毁掉这个虚伪的方舟计划,我要回地球看看。”
他的声音宛如叹息。
“我一度以为他就是我的家乡。但是有一天,他不见了。我又是一个人了。顾钺,你真他妈的让人嫉妒。”
顾钺仍然紧握着枪支:“我很同情你的经历。换作任何其他父母,如果能尊重你的选择,或者在你精神最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就做出正确的选择,我想我们现在应该是战友。”
“或许呢。”顾鸣耸肩,“同情毫无意义,因为你终究不是我,无法分担我一丝一毫的痛苦。你看我是疯子,我看你们何尝不是呢?或许从出生开始,我们看见的世界就是不同的。”
顾钺说:“每个人的无奈都不同,但是能选择的路,也是不同的。一味把痛苦归到过去,只是对你人生的不尊重。现在你在这里,是因为自己的选择。”
顾鸣点头:“你说得对。这就是为什么,你比我高尚吧。虽然这高尚来时沾满你的痛苦,显得分外可笑。”
他举起控制器:“但是现在,我们有机会一同化作星尘了。我带着我对故乡的思念,你带着你未尽的野心,不是很好么?像是文学作品里,最完美的悲剧。”
顾钺的额前出了层薄汗,手指在扳机上即将扣下。螳螂在阴影中绷紧了身躯,猩红的双目在燃烧。
这令人发疯的对峙,持续了好几秒。
但是最后,一直吊着顾鸣的那口气,突然就散去了。
他整个人身形垮了下去,疲惫地靠着椅背,把控制器丢到一边:“你们走吧。”他咳嗽几声,“别担心,我已经快要死了,这艘星舰也破烂到没法撞击方舟了。”
控制器在金属地面碰撞几下,发出清脆声响,最后滑到了角落。
顾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对顾九嵘说:“你看,我说过我一开始就该杀了你。当时没下得了手,之后就一直没有办法了。”
顾九嵘说:“你根本就不是喜欢我。”
“对啊。”顾鸣咳出了血,“也有可能,是你安静听我读书的时候,神态太像他了吧。你看我卑微到能被这种理由说服了。”
他挥挥手:“如果你们不打算把子弹送进我脑袋里,就快走,这星舰要不行了。”
没有亲手杀死敌人是不谨慎的行为,但顾九嵘此刻沉默不语,交给顾钺来决定。
顾鸣的面色惨白,失血过多真的快杀死他了,连胸腔起伏的幅度都在变小。
顾钺沉默数秒,放下手枪往后退两步。
他说:“你是我苏醒后第一个盟友。谢谢,再见。”
“……滚吧。”顾鸣轻声说。
于是顾钺带着顾九嵘,离开了这个宽大的控制室。
确实如顾鸣所说,整个星舰都在爆炸和打斗中散架。他们匆匆往下层赶去,“黑斗篷”的人也纷纷开始撤离。
终于出了这片空间,他们站在了明亮的星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