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我会尽全力追捕他们。”
“不用追捕,直接击杀。我已经重复过好多次。”左晴说,“你犯的错已经够多了,不要留下任何的可能性。”
“是。”顾兴言回答。
天底下敢和顾家地位如此高的人讲话的人屈指可数,左晴就是其中一员。
传闻中左自明家教很严,自小就以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养女。左晴战功赫赫,冷静克制,尽管与左自明两人在公开场合从来表现得拘谨而生疏,从没有一次多余的眼神交流或者多一丝流露出的笑意,彼此称呼是冷冰冰的官方叫法,但谁都认定她是下一任的联盟首席。
早在二十余年前左自明的身体状况就飞速下滑,不论多么先进的技术都救不了他,以他的身体素质,再回到冷冻仓也变得不再可能。
当时就有人觉得,左晴几年内就该当上首席了。
但左自明直到现在都活着,像棵快要枯死的老树,抽不出新条长不出嫩叶却死倔着不肯腐朽,每个人谈起他却还记得枝繁叶茂的时候,他曾经遮蔽了多少风雨。
左晴或许是没有他那么强烈想要活着的欲望,又或许是不想把自己弄成一个怪物。不管原因究竟是什么,她在一天天以常人的速度老去,或许再过几年作为指挥官最巅峰的时期将不复存在。
左晴摆摆手,皱着眉头极为烦躁。顾兴言再次敬礼,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被她叫住:“……等等。”
她盯着全息屏幕,一条刚刚发来的消息无声地展现。
她再次狠狠皱了眉,对顾兴言说:“你现在去最顶层。”
每次左自明越过她直接找人谈话时,她都有奇异的神情,不似不耐也不像是愤慨,说不清也道不明。
最顶层是左自明在的地方,顾兴言乘着电梯一路向上,中途遇到了几个之前的战友——他们都激动到差点上前与他拥抱,毕竟顾兴言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见任何人,他们才知道他归来的喜讯。
就这样一路迎着几人的热情,顾兴言最终还是独自到了最高处。
人工智能验明了他的身份,确定他有着来访的权限。然后他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还是干枯沙哑的嗓音,比他离开时要更加虚弱。
大门被推开,顾兴言迈步进去,一眼就注意到了地面的酒瓶。
他一惊,脚步下意识顿了下。
左自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苍老的眼眸微微抬起:“放心,我还没要喝酒自杀的地步,只是偶尔人想闻闻这种辛辣的味道。”他近乎自言自语,“都是好多年前的味道了。”
于是顾兴言在他面前站得笔直,敬礼,等待他下一步的指令。
在左自明面前的桌上,摆着半包烟。那烟的外包装被磨损到看不出字,还有水泡过发软的痕迹,设计的款式非常古老。顾兴言看不见里头的烟,但想必也是老旧的模样,不能抽了。
“我年轻时候也抽烟喝酒,”左自明从胸腔中逼出一声浑浊的笑,语速分外缓慢,眼中却闪过了一抹光,“那时候再怎么折腾都不怕,你现在就是这种年纪。”
顾兴言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他性格古板,从小接受的教育中也没有包括对首席这种话语的回应。
左自明沉默地坐在桌旁,身后巨大的深蓝全息屏幕上数据在飞舞,整个方舟的命脉在上头跃动。顾兴言就这样等着他开口,在这点他从来很有耐心不会厌烦,正如他对联盟永恒的忠诚。
左自明今日的健谈,似乎没有结束在刚刚。约莫两三分钟后他又开口:“给我仔细讲讲,那个虫王的故事……他的名字是顾钺起的吧。”
“对,在联盟的公民档案中登记名字顾九嵘,直到随着‘黑斗篷’叛逃都没有结束监视期。在我们之前的交手中,他的特殊能力被命名为‘狂乱失心’,但究竟是什么能力还不确定,因为他即使是在星门之中,都能凭空召唤出虫族。”顾兴言回答。
“……继续。”左自明垂下眼眸,颇为疲惫的样子。
于是顾兴言继续道:“他不是同时与我们进入星门的,最初的一段时间在星都幻象内完全没有见到他,后来某一天幻境的边缘再次出现了白光的波动,自那开始他才频繁出现,经常和许飞扬相处。后来‘黑斗篷’的说辞验证了这一点。很遗憾的是,要是早一些知道他的身份,我们就可以在他没来及召唤虫族时将他击杀。”
左自明似乎是低笑了声:“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机会。有那头野狼在,肯定把他藏得死死的,怎么会让别人得手。”
“您是指……顾钺?”
左自明却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他也会有这天啊,和虫类混在一起,真是没想到啊……”
顾兴言补充:“他很有可能会是下一个邵于封,我已经与左晴将军在指挥官会议上,提出了一些紧急方案。如果时间允许我们会不断优化并做好准备。”
“他不会是邵于封的,他们不同。”左自明咳嗽了几声,“完全不同。”
顾兴言愣了愣,不知道左自明为何要这么说。他犹豫了下:“他确确实实叛变了我们。近期我们在极远处的星球,发现了虫族的活动痕迹和它们新筑的母巢,看上去还在继续发展。如果有顾钺在虫王身边,教他各类战术包括人类舰队的弱点,恐怕我们的计划得做到完美才能避免……”
“我们根本打不过。”左自明这回大笑了起来,直接打断了他。
顾兴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左自明,印象中首席总是缓慢而冷静的。如今即便整张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肺部再次发出可怖的浊音与咳嗽声,也无法阻拦左自明这样开怀大笑:“但是顾将军你不用担心,他要来也是找我的!”
“……抱歉我不是很明白,”顾兴言沉默片刻,疑惑道,“以我个人拙见,他的目标是方舟的掌控权。”
“你不用明白。”左自明几乎笑出了眼泪,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几乎要把心肺咳出啦的咳嗽声。
他扶着桌子剧烈的喘气,顾兴言赶忙上前想要查看他的情况,却被左自明摆手斥下。
左自明扶着桌子缓了很长时间,才把那几乎致命的咳嗽压下去。再抬头时,语气又是平时慢吞吞的样子:“然后呢,他就这样带着虫王走了?”
“是的。”顾兴言回答,“我们避开虫群不断朝着白光的裂缝前进,然后在某一日,幻境自发破开了。我们确实是身处堕落帝国境内的一个特殊空间内,之后我们通过堕落帝国的领地离开,没有见到他们的任何舰队或者活动痕迹,他们和顾钺一样,就像是……彻底消失了。”
漫长的沉默后,左自明问:“你喜欢星海么?”
顾兴言回答:“那是我的战场。”
左自明说:“很久以前,在前太空时代刚刚开启的时候,星舰刚刚试航,即便最先进的舰队在现在也敌不过最普通的护卫舰,小型风暴就能把它们撕得粉碎,人类大部分时候还是只能仰望星空。”他停顿下来,缓了几口气,“对于你来说,是段很难想象的时光吧。”
“是的。”
“但是那也是最出彩的一个时代,不论英雄还是枭雄齐聚一堂。刚刚飞往太空,所有都是新鲜和充满挑战的,体制还没成型,任何人都有无尽的发挥空间。”
似乎是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左自明眼中的一抹光越发地明亮:“从顾起、顾止战,到齐云耀、武乐还有李如之……”他连串不间隙地说出了一堆,当初赫赫有名的指挥官与科学家的名字,都是曾经与他并肩战斗过的人,即便此时只有星光照耀在他们的墓碑上,“就连邵于封都是前所未有的天才,你们现在都不得不听闻他和西莉亚的姓名,了解他的过去。”
顾兴言说:“是的,那确实是个令我心驰神往的时代。您是他们中最伟大的那一位。”
左自明却说:“那你觉得左晴将军怎么样?”
“她很厉害。”顾兴言说,“制定计划的时候永远能考虑到军事领域之外的东西,心思细腻缜密,这点是我永远比不上的。我向她学习了很多。”
“那你觉得,”左自明咳嗽了两声,“她做首席如何?我已经让她等太多年了,不是么?”
这个问题就远远超出,这场谈话的范围了。顾兴言沉默了一阵才回答:“这种大事我没有足够的经验去判断。”
左自明抬眼看他数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以干哑嗓音说:“你继续讲吧。”
“什么?”
“在逃亡到空间站时、还有在幻境里他和虫王做了什么事情。”左自明有些疲惫地叹口气,“别用那种官腔给我讲,报告我看够了,当个故事讲给我听吧。”
……
寒风呼啸,这个星球的地面被百米冰川封印。
几只外壳厚重的雷兽一点点用身躯推开层层的积雪,顾钺身著作战服跟在他们身后,来自共生战士源源不断的出众体力,让他即便长时间在极端幻境下活动也并不劳累。
雷兽一直开路,直到无尽苍白的雪原尽头,出现了一艘庞大的黑色星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