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隐约间,熟悉的声音传来。顾九嵘一愣神,卸了力。
他好像听见了……顾钺的声音。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下秒以后略微清晰些的声音传来。他听见顾钺焦躁道:“你能听得到么?!顾九嵘!顾九嵘!”
顾九嵘一头雾水,难道自己真的在做梦?
他试探性低声回答:“嗯。”
顾钺却根本听不见,像是隔着朦朦胧的水面,他的嗓音又开始模糊:“你就在那安分待着,我会想办法把你带回来。许飞扬知道这件事情,他说别做任何会导致幻象不稳定的事情,否则虚假星都会一起崩塌,它们是一体的……还有你的戒指……”声音完全消失了。
顾九嵘又叫了几声,却再也听不到回应。
他下意识伸出手来打量着,自己是和许飞扬一样,变成了精神体的形式么?
面前的左自明,已经快把半支烟抽完。他把酒瓶往顾九嵘面前推了推,醉眼惺忪:“来,小兄弟和我一起喝啊,呃,我请你——”
顾九嵘正心烦意乱,没接过来,拿了瓶新的烈酒过来,对老板指了指左自明:“记在他的账上。”
烈酒涌入杯中,有着琥珀色的漂亮色彩。顾九嵘一饮而尽后又添满,盯着左自明。
阴沉沉的杀意仍在酝酿,若是没有顾钺那一番话,刀早该啃噬这人的心脏了。
一整个晚上左自明都在半梦半醒间,喃喃自语,一口一个“小兄弟”叫着顾九嵘。他大概平时从来没说出过这些话,一股脑全部倒了出来。
他讲叶家收养他的父母,不论他爬到了什么位置上,他们都觉得他还是当年跟在身后乞讨的、脏兮兮的小屁孩。他讲他明明很有天赋,为什么总会被其他人压过一头。
为什么别人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他就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害怕一没有天赋便被抛弃。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长大了,叶家的阴影还死死跟着他,永远不会散去。为什么他还会把那些人当成亲人,渴望一次父母兄妹的赞扬。
“为什么都是我……”他喃喃道,脸上满是泪痕,抽噎了两声,“这太不公平了啊……我明明、明明真的很努力了……他们都不拿正眼看我……”他伸手去抓顾九嵘,“你、你真是个好人……呃、好久没人听我讲话了……”
悲欢并不相通,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他哭得涕泗横流,听众却漠然冷静。
顾九嵘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盯着他一会,起身走了。
如果不能杀死左自明,那么就去警告顾钺吧。他要阻止这一场悲剧,在一切发生之前。
他顺着凌晨四点的街道走下去,又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顾钺在哪。
夜晚时这城市里的灯光,远远没有星都来得繁华明亮,许多小巷角落还堆着垃圾,流浪的猫狗仄仄地觅食,见到他走进瞬间蹿得没影。
顾九嵘走在昏暗的道路上,抬头望去。这会倒是能见到澄澈的天空了,点点星光在深蓝中闪烁,是他永恒渴望的天地。
挣脱引力,飞往浩瀚的穹宇,死在一切诞生的地方,身躯化作星尘,正如无数亿年之前。
顾钺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在仰望同一片星空呢?
顾九嵘就这样在城市里游荡了大半天,并没有刻意寻找顾钺,脚步却也没有停下。
顾钺的家乡、顾钺心心念念的蔚蓝星球,没有他想象中的美好明亮,也并不完美,但是走在其中深吸一口气,这星球特殊的气味灌入胸腔,温暖而亲切。他随手抚摸过墙壁,很粗糙很冰冷,却意外地不令人生厌。
又过了两个小时,天边隐隐翻起鱼肚白。
又是一段时间,霞光金灿灿地淹没一切,早起者逐渐将街道挤得热闹,整个城市从黑夜怀抱中苏醒。
顾九嵘的脚步站停。
他身处一个巨大宅邸的面前。这里很眼熟,他记得在顾钺书房里的一张画上,就是这样的场景。
当时他不明白,顾钺为什么要专门保存这样一幅画,现在却突然明白了。
这鲜花锦簇的花园尽头,是顾钺的家。
顾九嵘从围墙的后头翻了进去,穿过花草树木到了宅邸旁边。才没走多久,他就在花园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年少时的顾钺坐在一个亭子里,低头看着一本书。
在这瞬间顾九嵘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这种感觉太过奇妙,就像是他终于,又向顾钺的过去走了一步。
他站在原地,顾钺注意到了他,抬头说:“你……是林先生么?”
顾九嵘没空管那林先生是谁,这种时候点头便是了。
顾钺笑了笑,眉目是同龄人没有的少年老成,还有某种微不可查的傲气——并不令人生厌,反而更衬得他独特。无法磨灭的锋芒与才华,将在接下来的数年演绎他注定不凡的一生。
他这时的面容年轻不少,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看上去比顾九嵘要矮一点。比起未来的沉稳内敛,他此刻的骄傲更加外露。他不想遮掩,也没必要遮掩,年少得志一呼百应,生来就是要站到最高点的人。
而这样、这样一个独特而温柔的人,在五百年后的星光中,朝他说了:
“我一生中接触过很多人,其中不乏温柔的性格,优雅的气质,有趣的灵魂。但是唯一令我想驻足的存在,只有一个。那么顾九嵘,你愿意和我并肩而战,直到死亡么?”
那时顾钺眉目含笑。
那面庞逐渐与顾九嵘身前的少年重合起来。
原来这个时候的顾钺,是这样的。
从未有过的情绪奔淌在心间,比往常更加温热,连心脏血液好像都为此加速。
顾九嵘来不及思考那究竟是什么,就听见顾钺说:“林先生,你在找什么东西么?”他笑了,“我可以帮你……父亲的书房就在前头,你是来找他的吧,我带你过去。”
“我……就在这里随便走走,等会我会自己过去的。”顾九嵘胡乱应付着。他的措词借口皆很拙劣,顾钺的眼神明显疑惑起来。
但是当顾九嵘走向他,说:“你在看什么书?”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常态。
他朝顾九嵘扬了扬手中厚重的书:“苏菲的世界。我很喜欢。”
顾九嵘接过顾钺手中的书。书有着反复翻阅的痕迹,米黄色的书签已经夹在最后一页。
他扫过那一行行的文字。
“想起来真是很奇怪,我们居然住在宇宙这样一个小小的星球上。”
“但是你要知道我们人类只是刚开始了解宇宙而已。我们的太阳只是银河里四千亿个星球当中的一个,这个银河有点像是一个很大的铁饼。我们的太阳刚好位于其中一个螺旋臂上。”
“当我们在晴朗的冬日夜晚仰望星星时,会看见一条由星星构成的宽带子,那是因为我们正好看到银河的中心。”
“整个银河共有九万光年这么宽,也就是说光线从银河的一端传到另外一端要花九万年的时间。当我们仰望一颗距我们有几千光年的星球时,我们事实上是回到了几千年前的太空。”
“你小时候就把磷光称为水上的星星。从某个角度来看,你说的并没有错。磷光和其他所有的有机体都是由那些曾经融合为一个星球的各种元素所组成的。我们也是星尘。”
“你我也是在大爆炸时开始,因为宇宙所有的物质整个是一个有机体。在万古之前,所有的物质都聚合成一大块,质量极其紧密,因此即使是小如针头般的一块,也可以重达好几十亿吨。在这样大的重力作用下,这个‘原始原子’爆炸了,就好像某个东西解体一样。”
“所以说当我们仰望天空时,我们其实是在试图找寻回到自我的路。”
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悄悄戳中。一瞬间星河澄澈,某种全新的天地轰然洞开,心脏为此欢心雀跃。
顾九嵘抬眼看顾钺。年少时的他,谈起星空时眼里有着同样的光。
顾钺笑说:“我很喜欢这些,总有一天我要把整个星海都游遍。”
“嗯。”顾九嵘说,“你会的。我知道。”
他把书还了回去。他说:“我以前仰望星空的时候,一直在想,那个天地实在很迷人,值得付出一切去征服。”
曾经对于他,人类分为会反抗与不会反抗。星球分为即将毁灭与即将新生,文明分为现在可征服与未来可征服。
“但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陪了我很久,以后能和我一起去征服宇宙的人。”以往顾九嵘说不出口、也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情感,终于在少年干净的眼神中流淌而出,“他给了我另一种方式去思考,去体验,去感知世界。”
于是星海有了独特的光辉,光晕与黑洞有了奇妙的美感,阳光温度也不再毫无意义。
整个世界在他面前解体、崩塌,变为光尘,又重新交织组合在一起,他拥有全新的征程,犹如新生。
顾九嵘眼里有一抹明亮的光:“他想要找到故土,我就会为此而战,然后我们能回归一切生命体共同的家乡,战斗到呼吸都停止的那一日。”
“不论故事的结局是什么,这个世界我们来过。我想他就是我要信仰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