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南海嗯了一声。
大概是因为昨夜的梦太旖旎。
也可能是那样的触碰太清晰。
虽然同是男人, 看见庄南海依然让孟祁安的心突突直跳。
他连忙翻身起来,拉开门便准备往外走:“那、那我先回我房间……一会金天看到,又该误会了……”
庄南海心道,就是误会了又如何。可孟祁安面皮薄, 他知道,也愿守着他的这份腼腆。
“嗯,你先回去吧。”
他见孟祁安正在拉开门,昨夜隐去的伪装还未重新化上,又叫住了他:“等一下。”
孟祁安忙着要逃离这个男人,已经拉开了门。听见庄南海的声音,又回头问:“怎么了?”
庄南海正在朝着孟祁安走来,就听到一声温润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庄小友,你醒了?”
孟祁安下意思看向声音的来源,那张毫无伪装的脸直直面向徐笑非。
“庄海!”庄南海直接瞬移至孟祁安身前将他往后一拽,大手在他面上一抚,为他换上那张平平无奇的少年的脸。
因他这个举动,孟祁安吓得面色发白。
所以方才,他竟然用了孟祁安的脸面对了徐笑非?
咕咚。
他的手有些颤抖,一时之间脑袋混乱如泥浆。
不行,不能慌!面对徐笑非他是庄海,除此之外他不能是别的任何一个角色!
孟祁安咬了咬牙,用换好的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摆出一副最最平常的笑容,扭过头去,笑道:“师父,早啊!”
徐笑非愣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那一瞬惊鸿一瞥和那一句‘师父’,就像是关不住的记忆之潮席卷而上。
方才……他看到了谁的脸?
徐笑非只觉舌尖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手掌按在墙上,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是,又险些走火入魔了么。
徐笑非强忍住那股子血腥气,勉强扯起一丝笑意:“你……怎突然改了口。”
孟祁安一脸无辜,眨了眨眼:“升仙会上,我便说过我的师父只会选择徐药师一人。莫不是徐药师……不肯收我为徒?”
徐笑非并没有答话。
他看着眼前孟祁安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只觉气血翻涌越来越盛。
“自然,愿意。”徐笑非道,往后退了一步,重重咳了两声,带着踉跄快速离去。
孟祁安被吓得险些兜不住这场面,若不是昨夜偷听到那一句“是你害了他”,他也想不到用自己的身份来激徐笑非。
大概,无论如何,当初的徐笑非,多少对那个养大的孩子还留有几分情分吧?
见孟祁安浑身脱力,庄南海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你觉得……他认出我了吗?”少年人面色发白,额角满是汗水。
庄南海作为一个旁观者,将徐笑非的所有表情全部纳入眼中。
也许,徐笑非看到了。
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瞬。但他不会愿意承认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近来和徐笑非相处过一段时间,庄南海确信徐笑非的精神状态很差,更别提时不时还会陷入疯魔状态。
那样的他,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的。
“没有。”庄南海安抚他道,“他没有看清。”
孟祁安的头部靠着庄南海的肩,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徐笑非失魂落魄,几乎跌跌撞撞逃往洞窟。
恰好季凝砂又来苍霞山寻他,二人便在路上撞了个满怀。
“哎哟!”季凝砂摔在地上抱着胳膊,抱怨道:“徐药师你这么急作什么……你要去哪里啊?”
见他动作踉跄,隐隐觉得不对,也顾不得被撞得有些疼,连忙爬起来追了上去:“徐药师,徐药师!你怎么了徐药师?”
徐笑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到洞窟之内的。
他将自己投入黑暗之中,双膝一软,便跪坐在地上。宽大的袖袍内藏着一把匕首,他紧紧攥着,颤抖的手指在那并不如何流畅的镇邪符文上来回摩挲着。
摩挲着摩挲着,他心中那口郁结之血更忍不住,伴随着一声咳嗽,一口心头血吐在了那身干净的青衣上。
“徐药师!”季凝砂匆匆赶来,正好看到徐笑非吐血的那一幕,又惊又怕,冲上前半抱住他,凑近了他的脸,关切问:“徐药师你怎么样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啊?”
她快速在身上摸索了一下,寻了条帕子出来,轻轻的擦拭着徐笑非嘴角和下巴上的血迹。
徐笑非心中波澜万千。
靠近的女子动作十分轻柔,却让他心烦不已。他别过脸,避开季凝砂的动作,咬牙道:“季药师,我说过多次,不要……再来我这里。”
被拒绝的女子并未气馁,再次靠上前去,一点一点擦干净他嘴角的血迹,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后会少来的……来,我扶你起来。”
她拉起徐笑非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去扶他的腰。女子的力气总是比男子小很多,她一时站不起来,软下声音问:“徐药师,你想要我早点走的话,你先配合我一下好不好?”
徐笑非抿了抿唇。
“我答应你,我不会多待的,真的。”季凝砂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了数下,“我先扶你过去坐一下。”
也许是她的态度太过柔善,又或者是他稍稍好了一些,身上的无力感散了些许,他撑着季凝砂的肩膀缓缓站了起来。
扶他坐下后,穿着红衣服的女子像一只忙碌的花蝴蝶,一会儿烧了水为他泡茶,一会儿摆出一排丹药坐在他对面,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我无事了,你走吧。”徐笑非微微闭眼,叹道。
季凝砂微微撅着嘴,委屈道:“你今日怎么了,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不是不高兴。
徐笑非藏在袖袍中的手掌紧紧扣着一把平平无奇的匕首。
它本就不值什么钱,上面的符文更是有些歪扭,勉强算是合了格,却是上不得台面的。
可这是那一场大火之后,他惟一能找到的,属于那个孩子的回忆。
他的手又缩紧了些,吞咽了一口口水,压住上涌的血气,答:“我真的无事,你走吧。”
近来徐笑非的精神状态很糟糕,昨夜本就迷糊了半夜,今日又被庄海那一句师父刺激,眼底甚至又渐渐漫上了血色。
虽季凝砂曾经撞见过他朔日的样子,可现在不是朔日,他也并不是旧疾发作。
徐笑非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地越发强烈,他紧紧咬着后槽牙,口腔内渐渐漫上浓郁的血腥气。
他紧闭的嘴角溢出了点点血色,被他用袖袍随意抹去。
“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你现在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啊?”季凝砂靠了过来,见他竟然又一次吐了血,吓得花容失色。
她的手按在徐笑非的肩头,而后下意识想去触碰他腰间的纳海珠,似乎是意识到男女有别,倏得又缩回了手。
“你不是还有药么?你快服下它啊!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忍什么啊!”
话音刚落,她就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徐笑非面色一变。
他的眼神里藏着剑光,扫过身边模样妍丽的女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出去。”他开口,又有鲜血溢出。他随意擦了擦,声音里带着浓郁的杀意,“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季凝砂不禁向后缩了缩。
她面上半是委屈半是害怕,又多从纳海珠里拿出了几瓶药,放在他的面前,小声道:“那、那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而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空旷的洞窟内又只剩下徐笑非一人。
没了外人,他终于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掏了出来,另一只手细细的描摹着那尚且稚嫩的符文。
他的眼神透过这小小的匕首,回到了百年前那段让他最轻松的日子。
年幼的孩子为了送给他一样像样的礼物,不分日夜,认认真真雕刻着这一道道复杂的符文。生辰那日,他从身后偷偷拿出这把匕首送给他做贺礼,笑得又腼腆,又满怀期待。
徐笑非注意到他手指上开始愈合的伤。
他那时没有拆穿,只是蹲下身抱住了那孩子,轻轻的抚摸着他圆润的后脑勺。
“师父,喜欢吗?”略带着奶气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边,痒痒的,暖暖的。
他松开了他,就像是看一个大人一样,平视着那孩子,笑道:“喜欢,昭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我会变得更厉害的!”小小的孟祁安握紧了他的拳头,坚定道:“我要快快长大,然后变得很厉害!可以保护阿姐,还要保护师父!”
徐笑非的笑容一滞。
他轻柔的揉了揉小孟祁安的头,道:“昭儿,不要那么急长大。等你长大了,世界就不那么美了……”
想到此处,徐笑非又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甚至都懒得去擦拭嘴角,愣了一会,然后轻笑出声。
开始是轻笑,而后是大笑,笑得他喘不起来,笑得他眼角隐隐泛起泪光。
“你怎么能如此伪善……哈哈哈哈……”他的笑渐渐发苦,而后,他微微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