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呀!”莫妄思连忙将莫小丙手按住,一边骂一边将糖从他嘴里扣了下来,将外边那层糖衣剥掉,再喂进他嘴里,道:“真是的,你蠢不蠢,要剥皮啊!”
莫小丙嘬着手指,好吃的眯起了眼,献宝似的问:“三师兄,你要不要吃一个?”
“我不吃你的。”莫妄思被莫小丙糊了一身的口水,嫌弃道。
“吃一个吧。”莫小丙一边劝莫妄语,一边自己又吞了一个。
“不吃!”
“吃一个吧!”莫小丙再吞一个。
“行了行了。”莫妄语拍了拍手,将两个小孩往被子里一塞,灭了灯,道:“都给我睡觉。”
解了嘴馋,莫小丙不再哭闹,嘬着甜津津的大拇指,进入梦乡。莫妄语摇摇头,这小子总算安静下去了,刷牙这种事,明早起来再骂吧。
他反身掩上门,两手背于身后,缓缓走在安静的后院里。
他在无修派生长多年,呼吸的每一口都是无修山温暖潮湿的空气。他熟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即便被蒙着眼睛,他也可以数着脚步,准确无误地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后院左侧是浴火池,里面流淌的是红色的滚烫的地火;庭院右侧是莲花台,师尊总在这里给他们讲课,然后是练功室、枫树林、晨曦、朝露。
不知不觉地,他的脚引着他来到了无修派最幽寂无人的东侧祠堂。
莫妄语站在长廊外愣了半晌,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转到了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他摇摇头,弹指生起一团火苗,点燃了祠堂外一条长龙般的宫灯。那跳跃的红色火焰,安静地照在少年瘦削但挺拔的肩膀上,膨胀而庞大的黑色影子映在了地上,跟随少年一步步走上漫长的阶梯。
他踏进祠堂,撩袍往蒲团上一跪,双手合十,对向空荡荡的墙壁。
这里没有祭神佛,什么都没有。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师尊走了,真的走了,可能会回来,但也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他怨恨这不告而别实在太久,以至于这恨已经化作了一丝淡淡的苦楚。莫小丙姑且能向他哭一哭,可他又能找谁哭去呢?他展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错综复杂的纹路,心想,是否该点上三根香呢?但很快的,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师尊还没死呢?为何要上香?于是他生疏又滑稽地对着前方拜了拜。尔后,自觉可笑,垂下手来,自嘲地低咒道:“糟老头子,现在你倒是潇洒了,可害得我好苦。既然不打算管我了,当初捡我回来,又是为何?”
他的运气一直不大好,留给他的路,总是怎么走怎么错。能进无修派修炼,成为无修闲人的开山大弟子,真的用完了他这一生的好运。
他尝试从回忆搜寻出些什么。人多少有些记忆,那是他走过路的证据,可是莫妄语每次回想,大脑里却总是一片空白,好像整个人沉在阴恻恻的漆黑的深黑里,只能徒劳无获地睁着眼睛。
无修闲人说他灵根不错,悟性也高,拳法打得漂亮,剑术也有模有样,唯独性情刚直,快人快语,日后会得罪不少人,坏掉自己的根基,于是特地给他赐了名字——“莫妄语”,意思是不要乱说话,出言有章,行归于周。
这名字究竟是否化解了他的顽固,莫妄语也不知道,但在无修闲人的庇护之下,他再如何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也没人敢拿他如何,顶多是前来告状的人多了,少不了要挨无修闲人的几顿打。
莫妄语心里酸涩,像是在山上玩耍时吃了一颗坏掉的果子,喃喃自语道:“现在没人打我了,挺好的,总不是坏事,有什么好难过的呢?”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两手背于身后,灭掉了百盏天灯。
第19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桃佩南与莫妄语有死契,回去后便如约送来了三箱金元宝,以及数箱黄符纸。无修派燃眉之急解除后,一时风平浪静。莫妄语整日溜猫逗狗,躺着数钱,日子倒也清闲。
虽然此事桃佩南脸上无光,不愿大肆宣扬,但一路同行的修士,见识了莫妄语的修为,都深深佩服,一时江湖上关于无修派、莫道长的各种说辞此起彼伏,说他神通广大,天下无敌,这些瞎话被江湖上的无良说书先生推波助澜,无修派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了,少不了人想前来找莫妄语帮忙,再也不怕没得生意做,没得钱赚。
虽然在外面降妖除魔有性命之忧,一颗脑袋随时拴在裤腰带上,十分危险。但自身的灵力与那魔气胶着,再将魔物一击而破,取其魔元,其乐趣也是无穷,所以来人只要给的钱财数额客观,莫妄语都乐意出山。
然而这些找来的,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有一户人家的丈夫说自己中邪了,因为他的右脚大拇指,每隔一天就变黑。
莫妄语一听,是件大事,于是连忙赶去,一连整整查了三天三夜,硬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最后,出于偶然,他发现这丈夫只有两双袜子,一双黑的,一双白的,那双黑的袜子褪色,于是每穿一次,就会将大拇指染黑。
又有一回,有一户人家又来请莫妄语帮忙,说他家住了鬼怪,每天夜里总是能听见狗对着夜色无端吠叫。莫妄语领了莫妄思和莫玉去这人家中排查,又查了三天三夜,恨不得和那狗子同吃同住,最后终于发现,原来那狗的狗窝上茅草屋顶破了个洞,每天夜里上头滴水,水珠正好砸在它头顶上,于是每砸一下,它便会叫唤一声,将那窟窿补好后,也就没什么事了。
诸如此类“怪事”层出不穷,时常令莫妄语哭笑不得。
“这日子……有点无聊了。”莫妄语练完一日功课,躺在书房的黄花梨靠椅上闭目养神。阿寅就趴在他腿边,拖着舌尖舔爪子上的毛发。莫妄语一边发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阿寅腹部软毛,他突发奇想道:“也不知道他们青城仙府有没有碰见什么稀奇事儿……要不召顾道长出来问问?”
言出法随,莫妄语立刻展开手掌,召出一只翩然的纸鹤,掐诀召唤,却觉眼前突然金光一晃,几乎要被闪瞎了。只见一大群人吵吵闹闹、熙熙攘攘地跑进院子里来。
“这是我大师兄的屋子,你们不许进去!”莫妄思牵着莫小丙蹬蹬地往前跑,后面跟着乌泱泱一群金衣金冠的金山天门修士,怎么也拦不住鼻孔长在脑门上的金满堂。
“大师兄,这人非要往里面跑,拉也拉不住。”莫妄思急道。
“妄思,没事儿,我知道了。”莫妄语安抚道,“金少主,好久没见啊,这么想我?”
莫妄语皮笑肉不笑,闲适地拉开桌角抽屉,从中随手抽出两张黄符纸,两指夹住,猛地往外一飞。两张黄符纸顿时化作两把带火苗的飞镖,唰地削去金满堂肩头华服上一根翘起来的金丝线头。
“莫莫……莫妄语!”金满堂吓了一大跳,慌乱拍灭肩头的火苗,怒不可遏地大喝道。
“啧,衣服起球了,帮你修修,哪儿买的,质量不怎么好啊。”
“莫莫妄语!你太欺负人了!”
莫妄语倚在椅背上笑眯眯道,他手指在扶手上扣了扣,道:“我欺负人?金少主,你能听见自己说话吗?再怎么说,这里是无修山、无修派、是我莫妄语的地盘,你就这么跑进来,招呼也不打,通报也不通报一声,是来打我脸吗?多好看一张脸,你也忍心……”
“莫妄语……你……,”金满堂几乎被莫妄语的不要脸言语气得无言以对,他想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惯了,哪懂什么进门要先敲门的道理。他拳头发痒,真想跟莫妄语打上一架,但他这次来却是有事相求,只能勉强耐住性子,忍气吞声地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恶言恶语,硬邦邦地说:“好,我这次贸然上山,自然有不对的地方,但你们无修派的弟子修为平平,拦不住我,难道还怪我了?”
说道这里,金满堂突然觉得自己脚边有什么东西在低声咕噜,他低头一看,见一只幼年时的吊眼青额大白虫正冲他龇牙。他骇了一跳,便要拔剑。
莫妄语哈哈大笑,两指压在舌尖下吹了一声口哨,道:“阿寅,过来。”
“喵呜!”小老虎一跃而起,再次蹿进了莫妄语怀里。
莫妄语安抚地摸了摸小老虎的毛发,满意道:“到底是自家养大的猫子,会护主。”他心情大好,对上金满堂便也和颜悦色起来,道:“金少主,你有什么事儿快些说,赶着吃中饭呢!”
金满堂起身挽了袖袍,向莫妄语信步过去,在书桌前停下,掌心朝下地往桌上一拍,留下一块巴掌大小的金砖。
莫妄语抬了抬眉。
金满堂道:“喏,我听说你们无修派近来囊中羞涩,所以连偷鸡摸狗的小差事都乐呵呵的接下。我听说后很不好受,念你我旧情,特地来给你一桩肥差,你接不接?”
“唷,金子!”莫妄语笑盈盈地将那金子接了过去,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了听声响,啧啧道:“我听说金山天门的少东家出手很是阔绰,去醉仙楼赏那小红杏儿小白莲,一出手就是这个数……”他五指展开,伸出巴掌,在金满堂鼻子前面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