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啊,你是好心,为了让我活下去,把我变成了一个废人。我徐梓墨,居然变成了一个废人……我该对你感恩戴德吗?是不是还要我跪下来给你磕头谢恩啊!你说话啊!”
文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因为,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脸上。
徐梓墨好像忽然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他身体一歪,从床榻上摔了下来,摔到了地上。他伏在地上,狠狠咬着牙,眼泪却还在不断往下落:“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我宁可死……”
骄傲如他,现在就连站立都做不到,更不用说舞弄枪兵,报仇雪恨。
这样的日子,与死有什么差别?
文封忽然从身后拥住了他。
文封脾气很好,待人和煦,在派中人缘向来不差。但唯独面对徐梓墨这个师兄,他总是有些拘谨。就连此时抱着他,也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他跪坐在地上,那双纤细的手臂尽力揽着他的肩背,像是怕抱疼了他。
“对不起徐师兄,可我不想你死……落华山没了,师父、师叔、楚师兄他们全都没了……我只有你了……”
文封自小被师父决徽长老抱上山,除了偶尔几次与师兄弟们结伴下山外,鲜少踏足山下。落华山,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可现在,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一片狼藉,只剩下了一个徐梓墨。
文封的声音抖得厉害,让徐梓墨几乎以为他又在哭。
他们认识这么久,他见过这人多少次眼泪呢?徐梓墨迷迷糊糊地想,却想不出结果。印象中,这少年怯懦文弱,却总是温雅地笑着,好像从来没什么烦恼。
文封双目尽是血丝,可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咽下心中的酸楚,竭力维持声音平稳:“徐师兄,我很没用,但我以后会努力练功,我会为落华山报仇,我会替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以后,我来做你的腿,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从身后抱着徐梓墨,半截衣袖抖落下来,露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徐梓墨抹了一把脸,轻声道:“给我拿来。”
“什……”
徐梓墨指着被他丢到屋子另一边的木腿,没好气:“你要我自己爬过去拿吗?”
“啊,好。”文封手忙脚乱去捡那双木腿,用衣袖擦了擦上面沾染的尘土,“徐师兄,我去洗洗,我……”
“不用,就这么试。”徐梓墨生硬地打断他,抬头瞥了一眼文封的脸,声音无意识放柔了些,“以后不许再哭,难看死了。”
又过了一月有余,一个消息传到了缥缈宗。
楚昀炼化乌邪剑,攻入魔域杀了魔域圣主厉千机,自立为圣主,统领魔域。
大仇得报,文封心里却觉不出什么喜悦之意,反倒担忧更甚。楚师兄为什么要留在魔域,还有那把剑……
不过徐梓墨听到这消息心情倒是终于好了起来。要不是行动不便,甚至还想亲自去魔域寻找楚昀。文封废了好大工夫才把人拦下。
见他这么高兴,文封也不敢把心中担忧说出来,去扫了那人的兴。
而后发生的事情,果真如文封担忧的那样。魔域与仙门的矛盾愈演愈烈,甚至就连楚昀亲自出面,与仙门定下协约也难以平息。仙门中屡有讨伐魔域之意,缥缈宗虽未曾表态,却也不难觉出派内弟子对魔域的不满。
文封犹豫多日,决定去找清焕长老求情。
无星无月的夜里,文封来到清焕长老闭关清修之地,在外静静等候。可就在此时,他却忽觉洞内溢出些许熟悉的灵力。
文封没做过这等窥人隐私之事,可那灵力着实让他太熟悉,乃至于他忘了从小到大学习的君子之道,偷偷避开看守,潜入了洞内。
他看见清焕长老执剑在手,而那招式功法,分明就是落华山的剑诀。
一束剑光将他击倒在地,他看见眼前那人的神情中,第一次露出冷然杀意。文封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心底大致有了猜测:“您是……掌门尊上?”
顾浮生不答,便算作是默认。
文封向来聪慧,这顷刻间,已将事情大致梳理了一遍。
夺舍之术,他多少也是了解的。
而他也明白,撞破了顾浮生秘密的他,今日恐怕走不出这个石洞。
文封稍加思忖,从地上爬起来,朝顾浮生行了一礼,有条不紊道:“文封自知该死,但徐师兄不知掌门身份,还望掌门莫要牵连于他。”
“你不问我为何在此?”
文封颔首道:“有些事情,不该我问。”
“你倒是有趣。”顾浮生冷笑一声,“寻常人知道自己要死了,非得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不可。可你,却偏生只想着别人。”
文封道:“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若不是掌门尊上将我救回缥缈宗,我不可能有这几年苟且偷生。掌门于文封有救命之恩,今日文封无意撞破掌门秘密,任凭掌门处置。”
顾浮生收了剑,又问:“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文封摇了摇头:“已经不需要了。”
“何意?”
文封只得如实道:“近日仙门屡与魔域发生冲突,甚至兵戎相向,我是想……想请求缥缈宗放过楚师兄。不过,您既是掌门尊上,定然不会做出伤害楚师兄之事。我想请求的事情,已经不需开口了。”
听他这么说,顾浮生稍有失神。半晌,他才问:“在落华山时,你与昀儿关系不错吧。”
文封没料到他会问他此事,局促道:“大家都很喜欢楚师兄。但要说感情最好,当属他与箫师弟。”
“别给我提他。”顾浮生冷哼一声,似是察觉自己失态,他转头在石洞内唯一的石桌旁坐下,命令道,“过来坐下,我们聊聊。”
那一天,文封与顾浮生聊了许多事情,大多都是文封在说,顾浮生在听。而每一件,绝无例外,都围绕着楚昀。顾浮生身为掌门,往日又醉心修行,与楚昀相处的时间远没有这些师兄弟们多。他听着那些鸡毛蒜皮,又或者鸡飞狗跳的故事,眼神也渐渐柔和下来。
而从始至终,文封从未问过顾浮生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被楚昀所杀。
审时度势,是他寄人篱下这些年,学会的第一件事。
直到夜深,顾浮生才打发文封离开,同样没再提要杀他的事情。
离开那石洞后,文封缄口不提顾浮生身份,而顾浮生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这件事就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丝毫没有打乱平静的生活。
只是从那天起,顾浮生偶尔会让文封去那石洞陪他饮酒,文封也乐得陪同。
他们像是两个孤独的旅人,身处异乡,牵挂故里。
直到正邪之争爆发。
顾浮生四处奔波忙碌,越来越少回到门派。早先文封以为他在寻求解救楚昀之法,直到仙门盟军成立,并将总坛设在了缥缈宗。
温驯的男子第一次向那亦师亦友的长辈愤怒质问:“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为何要害楚师兄?!”
顾浮生未置一词,只是派人将他软禁关押,谁也不能见。徐梓墨求情无果,不惜大闹缥缈宗,要带他离开。
可真到了关押文封的地方,那人却抵死也不肯走。
“你为何不走?”徐梓墨立在文封面前,一手执枪,一手朝文封伸出,飒飒英姿一如往昔。可无人知晓,他藏在裤腿中的却是一双木腿。“这缥缈宗正邪不分,小肚鸡肠,我还不如去魔域寻楚师兄。”
他不知文封为何被关,自认为是文封为楚昀求情之故。
文封冷静地劝他:“徐师兄,收手吧。”
徐梓墨双腿残缺,修为武艺大大减弱,就凭他们两人,想逃出缥缈宗前往魔域,是绝无可能。更何况,顾浮生绝不会允许他现在去见楚昀。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也无法将真相告知徐梓墨。
因为一旦这样,只会害得徐梓墨与他一起死。
徐梓墨心绪莫名烦躁,他在屋内来回踱步,乌木落在地上,击出清脆响声。
屋外逐渐涌来凌乱足音,徐梓墨急道:“你当真不走?你再走我就自己走了。”
“不走。”
徐梓墨被这人气得够呛,忍不住想索性将眼前这倔强小子直接打晕带走。不过他到底没下得了手。房门被豁然推开,缥缈宗弟子七手八脚把徐梓墨按在地上,终于平定了这场闹剧。
二人被分头软禁在了两处。
不过,文封却比他想象中更快重见天日。约莫半月光景,有人来找他,说宗主在往日修行的石洞中等他。
他来到那石洞,顾浮生背对他坐在石床旁。不知是不是错觉,文封竟觉得他的背影格外疲惫苍老。而当他走过去看见顾浮生身旁之人时,却不由得愣住了。
那人穿着一身染血的黑袍,衣衫凌乱,头发披散,胸口处被一道极深的剑伤贯穿。他的血已经流干了,面色灰白。可他的神情却格外平静,唇边甚至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张脸,文封至死也不可能忘。
“楚……楚师兄……”文封颓然跪倒在石床旁,眼眶一下就红了,眼泪无声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