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用术,那就用最传统的方法。
他缓缓地举起匕首贴近少年的脖颈,在锋刃即将切入肌肤时,重九再一次睁开了眼眸。
“师尊。”少年轻轻地唤。
北山蘅却似受了惊吓一般,忍不住向后仰。
“师尊,我生病了吗?”
重九的声音很微弱,涣散的目光在北山蘅胸口渐渐凝住,旋即拖着沉重的身体向他怀里靠过去。
北山蘅无声地将两人距离拉开。
重九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月宫的床上,瞬间变得慌乱起来。
“师尊恕罪,是弟子僭越了。”
北山蘅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他——少年明明浑身是伤,流血过多,怎么反而好像越来越精神了?
重九半天没等来北山蘅说话,吓得往床边溜去。
“弟子这就下去。”
北山蘅这才缓缓开口,“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死吗?”
重九看了看身上,嗫喏道:“是……是师尊救了弟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弟子来世结草衔环……”
“罢了。”北山蘅打断他。
这孩子说话时躲躲闪闪的,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
重九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迟疑道:“师尊的意思,是弟子可以睡在这里吗?”
北山蘅指了指地上。
这孩子一时半会儿弄不死,也不能离了自己的视线。
重九心领神会,一个翻身滚下床去。
北山蘅思索了片刻,将身边的薄被也丢下去,兜头罩在少年身上。重九连声说了几遍多谢师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北山蘅缓缓地阖上眼睛。
一闭眼,便似回到了望舒城破之时,摇光镜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重九着一袭戎装,明红的斗篷迎风猎猎,身后是血染红的护城河,月神教弟子的头颅堆积成山。
他拿着一把刀,一点一点地刺穿自己心口。
嘴上说着,师尊,你不配活。
然而再睁开眼时,却看见重九拥着被子瑟缩在床边,瞪大了一双眸子,怯生生地看着他。
北山蘅几次攥紧了匕首。
却又将手指一点点松开。
许是想到了很多年前苦苦挣扎的自己,许是那双眸子格外的水光潋滟,又许是对摇光水镜的传说仍存有一丝侥幸。
直到夜尽天明,北山蘅的那把刀也没能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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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重九再一次从月宫中醒来时,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尊……”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却觉得身体里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涌上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束缚。
重九踉踉跄跄地走出月宫,整座空山寂寂无人语。
他连着唤了数声,终是抵不住体内的灼热,痛苦地跌倒在崖边。
第3章 望舒城
北山蘅连夜跑了。
他整整一宿没睡,用了四个时辰来思考,下一步路应该怎么走。然而一夜过去,除了跑路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重九是要杀他的人。
可是这个人杀又杀不死,躲也躲不掉。
北山蘅这一生虽然害人无数,恶贯满盈,但其实本质上还是怕死的。他不想死在重九手里,更不想在死之前被人阉了。
所以他跑了。
趁着月黑风高,空山沉寂,北山蘅连绎川都没知会一声,便连夜逃离了月神宫。
圣教子弟长年幽居滇地的群山之中,鲜有外出造访尘世之人,因此月神宫上上下下连一匹马都找不到。北山蘅只能一路运着轻功出得山来,仅一炷香/功夫便觉得心口剧痛,不得不改为徒步前行。
沿着官道又走了两个时辰,这才遥遥瞧见前方镇甸。
那是前朝泰尊皇帝建国之初,朝廷为北山氏一族封在滇西的采邑。到了本朝之后被划为郡城,受月神教管辖,政教合一,镇守藩邦。
未到卯时,城门未开,北山蘅便摸着墙头掠进去。
甫一落地,便咳出一口血来。
北山蘅在心里将重九骂了无数遍,沿街向前走两步,瞧见一家药铺连忙冲进去。
“有人吗?”他敲了敲门框。
连着询问数遍都不见有人回应,北山蘅扶着药柜向里面走去,一把掀开隔间帘子。床上躺着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美梦正酣,鼾声阵阵。
“起来做生意了。”北山蘅忍着怒气。
掌柜的翻了个身,迷迷瞪瞪道:“还没开门呢,等会儿再来。”
“再不起来我拆了你的店。”北山蘅吼道。
掌柜的被唬了一跳,慌忙从床上一跃而起,掸了掸袖子跑出来,口中小声嘀咕:“阎王赶着收人吗?催命似的……”
“阎王不敢收我,你可说不定。”北山蘅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废话少说,取两只雪蟾,一只□□,五两天麻,五两龙涎香,半根犀角。”
掌柜拿着戥秤的手一顿,“客官,您要的这些,除了天麻都没有。”
“没有你开什么店?”
“客官,我这铺子是医活人的,死人可救不了……”
话音未落,便被北山蘅一把掐住了脖子,纤细的手指似有万钧之力,顷刻间勒得他面颊涨红,喘不过气来。
眼看着男人眼睛一翻快要昏死过去,他这才松开手指。
“再放肆就割了你的舌头。”
掌柜的慌忙揉着脖颈,一边换气,一边断断续续道:“客官,您要的这些个东西都不是寻常之物,除了宫里,也就江湖上逝水阁、凌波宗这些门派才有。至于天麻……您要多少有多少。”
北山蘅点了点头,简洁道:“称五两。”
掌柜的拿起小铲量取了一些,交到北山蘅手里。北山蘅取了药出来,在望舒城西寻了一个荒废的月神庙进去,用内力将天麻化成齑粉服下。
小庙里荒无人烟,滇地百姓信仰月神,若无祭礼祀典也不会随意闯入,正是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
北山蘅将外面的风袍解下来铺开,盘腿坐下,调运内功。
术法失败带来的反噬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天麻虽然暂时打通了经络,内力却像是从胸口的血洞中源源不断向外流逝。幸而这世上能用术法之人寥寥无几,寻常武林中人来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北山蘅一心一意地闭目打坐。
运气一个大周天后,灵台中一阵清明,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成功时,骤然有一个道影闯入他的意识。
“师尊……”
少年睁着那双清澈眸子,幽幽地开口。
北山蘅悚然后退,战栗不已。
少年爬上玉床,一把掀开他的外袍,狞笑着举起了手中的刀。一下,一下,又一下……胸口渐渐出现一朵殷红的莲花,鲜艳秾丽,似血着泪。
少年满意地点头,缓缓向下移动刀锋。
“师尊生得真好看,若是个女子那就更好了,不如弟子送师尊女儿之身如何?”
噩梦般的声音入耳,北山蘅觉得体内灵力瞬间紊乱起来,在筋脉中横冲直撞,又顺着四肢回溯而上,往脑后的风府穴涌去。
不好!
北山氏一族作为半人半神的存在,之所以能独立南疆数千年不倒,就是靠着体内月神赐下的这一脉灵力。若是失去灵力,他这一生都无法再用术法,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北山蘅不得不强行破关,将灵识拉回现实里。
就在他抬眸的刹那,骤然瞥见神庙门外有一道玄色的身影闪过,那身高和体型都像极了——
重九!
北山蘅心神俱震,忙不迭地爬起来冲出去。
外面夜色四合,圆月高悬,空阔的小庙杳无人音,四野里只有鸣蜩声声,长草葳蕤,哪里有半个人影?
北山蘅不放心,又将院中的草丛仔细翻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不过是他的幻觉。
也是。
重九经历了坠崖断骨之痛,又受幽冥业火熔炼,即便真的不死,可不可能这么快地恢复过来,还能在外面跑来跑去。
北山蘅略微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摇光镜带来的恐惧太深,从那时起,他每天运功修炼总能看见重九的身影。若即若离,隐隐约约,时而真实时而虚妄。
一来二回的,竟似心魔一般成了业障。
北山蘅觉得这望舒城是待不下去了,再待在这,便是重九不来杀他,他也要被那噩梦给吓死。
休息一夜,北山蘅打算次日启程。
临行前,他又去了一趟药铺。
药铺掌柜的瞧见那噩梦似的白袍,顿时叫苦不迭,跪在地上连声磕头:“这位好汉,您饶了我吧,我这小本生意实在折腾不起。”
北山蘅确实是打算抢点天麻就走人,眼角瞥见掌柜身上的麻衣,想起这好歹也是月神教治下的子民。
于是话锋一转,“我付你钱。”
他摸了摸口袋,身为一教之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出门带银两的习惯,只得脱下手上的玉扳指递过去,赧然道:“只有这个了。”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恩赏。”掌柜感恩戴德地将草药双手奉上。
北山蘅提着包好的草药向外走,忽然远处一队人马奔袭而至,马蹄扬起一地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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