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蜡烛都没来得及去点燃,葛鄞就一把将秦愈拽到座椅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葛鄞微重的呼吸在黑暗寂静的空间里听得十分清晰,他尽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又无法不去想那个从一开始就缠绕在他心上的疑惑。
秦愈看着他这副模样,沉心问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窗外的皎洁月光,透过玻璃将两人的影子投到地毯上,秦愈抬起头看着葛鄞,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两人第二次见面。
说起来也就是两天前的事情。
葛鄞坐在一堆纸壳里,手里夹着烟,那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葛鄞靠着书桌坚硬的角,面前的男人,给他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你问。”
“出生年份?”
这算什么问题,秦愈很快回答:“1990。今年虚岁三十。”
末了他又加上两个字:“公元。”
“家里是否有成员从政或者从军?”
葛鄞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秦愈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诚实回答:“从政没有,但是我有个远方亲戚参过军。一年都见不了一次的那种。”
他笑了笑:“怎么像是在审讯我?”
葛鄞拧眉,这个回答好像不符合他的预想。他不死心又道:“你对我这张脸,有没有一点熟悉感?”
秦愈的眼微微睁大。
顷刻后,葛鄞得到了回复。
“的确是有的。”
墨水瓶被葛鄞碰倒,浓稠的墨水沿着桌缘滴滴答答流到地毯上。
秦愈还不知葛鄞此刻内心的震惊,他侧身去看那滴下来的液体:“你好像——把墨水碰倒了。”
而葛鄞已经无暇去顾什么墨水了。
第31章 清晨的庄园
世历187年,葛鄞加入预备役,那一年他十二岁。
像他这样父母双亡的孤儿,军盟会根据父母对社会做出贡献多少、是否有感染病菌的可能以及抗体稳固程度给他们安排以后的人生。
提供给他们看的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成为上等官员的养子女、军盟备选后继、一般的社会工作人员……葛鄞对小时候的记忆并不太在意,但那时候他最希望的就是成为军人。
然后他成功了。
经过严格的训练与身体机能检验,葛鄞成为了为数不多的“优良基因人种”,进入初级军盟选队。
那一天,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了“容体舱”这个词。初选队八个人,上面派了一名老师——李来负责他们的教育。
“Cabin。意义上可以认作‘木屋’或者‘客舱’。不过,作为世历后出生的人类,你们应该知道它的新释义。”
李是个很严厉的人,总是挎着单肩包,大跨步从教室门口走进来,教案重重拍在讲台上,朝着所有人道一声“开课”。
他站在军盟位于地下的基地三层,指着那些半米高的容器道:“我们称它叫做‘容体舱’。”
“我在军盟第三里见过很多被冻结的人。”
葛鄞的声音在黑夜里,像是落入平静水潭的石子,他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扳住桌面,用力到掌心发白。
他说:“虽然,我并不确定,但是我总觉得你很眼熟。”
秦愈垂眼:“我想听听你的,呃,你为什么觉得我之前会认识你?”
他慢慢悠悠解开领口的纽扣,漂亮的手指将
衣料摩擦发出的轻响在房间里被放大,空气十分沉闷,他起身走到窗边,让夜风进来。
“你的意思是——我可能被冻结后,一直保存在你们那个地牢里?”秦愈算是明白了葛鄞的意思,但是他觉得这件事非常荒唐。
“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人体冻结就是一个骗局你知道吗?不过是有钱人妄图长生不老,才想出来的法子。没有人可以在任何手段下保存那么久。”
但是葛鄞否认了他。
“我说的是基因冻结。强制切断基因表达并持续降低蛋白质活性,可以使基因在特定条件下保存很多年。我并不确定摇床是否在你活着时就已经研发。军盟保存下来的样本并不多,一个基地只有不到三十份,我见过无数次样本生前的全息影像,我认错人的概率很小。”
说到最后葛鄞的语气带上了不易察觉的不确定,他道:“但是军盟不可能不考虑志愿者的家庭背景,就随意将一个人的基因保留。”
葛鄞侧过头去看秦愈,他已经将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非常薄的里衣,被蝙蝠人刺穿的伤口愈合得比他想象的快,至少没有反复血流不止。
秦愈抬手将里衣也脱了下来,光着上半身摸到了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火柴。
“唉,你现在才认出我,这也太叫人伤心了不是?”秦愈顺着他的话接下去,点燃烛台,走到3号房狭小的盥洗室,用湿润的方巾擦拭着他的胸口。“我没那么大资本去让我这普通的基因保留到几百年后吧?长得像的人那么多,你怎么就能保证没认错?——去开一下门。”
门被轻轻扣响,葛鄞走出去,看见医生提着一个箱子。
秦愈听到了医生的声音。
“这里没有棉签,就只能将就着棉花了。注意消毒,不要感染。”
葛鄞双手接过道谢。
“可是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葛鄞不肯死心,秦愈的身形、每一个动作就像是刻在脑中一样深刻,而他自从加入军盟之后,几乎没有与其他人接触时间长到能产生如此强烈的熟悉感。“我在军盟基地本部从事样本活性检测和精神试验时……你又为什么会认识我?”
葛鄞及时打住了那句话,转而问秦愈。
“不是认识……我在我家见过你,但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秦愈擦了一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同时也有葛鄞的半张脸,那人的眼神太过炽热,不免让秦愈将他平日的态度对比。“你就坐在那里,我的床边。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一天发生的事,你要是不提我还就想不起来了。”
那道淡淡的人形,突兀地出现在2020年的一个冬天。
秦愈放下方巾,走出了盥洗室。
葛鄞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他让秦愈坐下,自己再拿起酒精棉花,准备处理伤口。
这一次葛鄞明显下手没那么重,他漫不经心道:“也许是我认错了。”
“是啊,要是真的,我为什么要想在两百年后才醒过来呢?”秦愈放松了肌肉,但酒精刺激血肉还是带给他剧痛。“这个时代有什么不好?”
陷入沉默,葛鄞手脚十分麻利,很快就消完毒,用纱布给秦愈包好,说道:“好了。”
秦愈点头,刚才葛鄞的情绪有些失控,不知道那句没有说完的话里,藏着什么秘密。但他不打算问下去。
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齐敏敏她们差不多也收拾完毕,准备休息了。秦愈拖着疲软的双腿走到屋内的床边,将被子掀开躺了上去,他招呼葛鄞:“咱俩来说点别的。”
秦愈将被子拉到胸口,看着坐到床边的葛鄞:“你那天说的你不喜欢女人。”
这句话是陈述句,而非疑问。
葛鄞并不否认他的取向,他将马甲脱下,背靠在床头:“我知道在你们那个时代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
“不包括我啊,什么异性恋才是正常的这种话,就是我爸那种认为娃娃亲都能作数的人也不认同。世历以后……”他顿了顿,“人的思想是相比于21世纪如何?”
“不再有种族歧视,男女真正平等,但人权自由与阶级差异却趋于极化,没有人会去关注你喜欢男的女的,只有不触犯法律和道德底线。”
刚一躺下,葛鄞视线就开始模糊,这张床软到过分,他感觉自己好似要陷进去。
秦愈叹口气:“人们总是对未来充满期待与憧憬,谁知道会是这样呢?”
他看着从床顶垂下来的床幔道:“在那个时候,人们就可以不顾世人眼光,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对另一半的需求了吧。无论是同性异性,还是像我这样的,少一件不必要的忧心事总是要让人轻松点的。”
没有人接话,得到的回应是均匀的呼吸声。
他转头去看,葛鄞偏着脑袋已然睡着了。
秦愈凑近了一点,却没吹熄蜡烛。
这个角度可以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他看着葛鄞紧闭的眼睛,细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此刻安静睡着,少了几分锐气,这么一看也不过是个平常的英俊的男人。
秦愈大大方方地看了一会,将被子盖住他的肩膀,然后越过葛鄞将烛台取过来吹灭。
意识下沉的最后,他对葛鄞说道:“你说的那些,梦里也许就能得到答案了。”
这一觉就睡到大天亮,他醒的时候天还只是翻白,一夜无梦,秦愈睡得特别沉。
他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但是这个动作还是惊动了葛鄞,后者睁开眼,怔怔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后将视线放在穿衣服的秦愈身上。
这套衣服很干净,就放在门口,也许是贝克或者丽萨送来的。
“几点了?”开口时,还没恢复的声音微哑,葛鄞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