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本想忍,可凛安这一本正经却懵然无知的模样太过可爱,他实在忍不住,不由捧腹大笑,边笑边解释道:“哎,‘不是人’在人间,可是骂人的话。”
凛安不理他,想从魔族身边绕过去,离渊却不让他过,左挡一下,右挡一下,非要把去路通通堵死。
“才这样就急了?”他歪了歪头,“玉清君,是不是从来不曾有谁挑过你一点毛病,说过你半句坏话啊?”
凛安慢慢抬起头来,露出很清澈的一双眼,离渊强忍住亲上去的冲动,接着道:“他们都说,你一生从未败绩,是天生的战神。我很想知道,这个记录,会不会从我手上打破。”
这话中的挑衅意味颇为明显,凛安却不以为意,显然早在一万年前就听惯了。已经许久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挑战,此刻再听,竟还有些怀念。
“不服么?”于是他道,“你可以再试一次。”
离渊站在原地未动,凛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视线在离渊腰间那把钝刀上停留一瞬,摇头表示遗憾:“可这次,你连把好刀都没有了。”
“我赢你,不需要用刀。”
“好吧,”银冠尊者岿然不动,“那我也不用法器。”
“君上,难道你这么大个人,就只会打架?”离渊就是要故意激他,“我问你,打赌会不会呀?”
凛安淡淡问:“赌什么?”
离渊并未正面回答,只示意凛安去看那些面带喜色的鲛人,问:“你知不知道,这些鲛人为什么高兴?”
答案并不难寻:“因为他们族长的女儿,要同龙族太子成婚了。”
“那成婚的人,为什么高兴?”
“能同心中所爱结为连理,自然应该高兴。”
“瞧你这话说的,一听就是只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离渊玩味道,“你只知道他们应当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情爱会叫人高兴。情爱是什么滋味,因情爱而生的高兴,与别的高兴,又有什么不同?神尊,这些你知道吗?”
“我生而断情绝念,”凛安的回答仿佛理所应当,“所以,不知。”
“这世间无人能叫你断念绝情,连天道也不行,除了你自己。”离渊捏着下巴道,“不对,你自己本来也没有情。嘶,这可也太惨了。神尊,想知道情是什么东西吗?这样吧,拜我为师,我教你。”
“这就是你的赌约?”
“当然不是。”见凛安刀枪不入,离渊终于抛出了自己今晚真正的目的,“我想赌的,是自己能不能让你在鸳鸯谱上生出红线来。”
凛安注意到,离渊赌的是自己,而非他。
“若我不愿同你赌呢?”
“那就是你怕了。”离渊笃定道,“不过玉清君,你活了这么久,已经是这世间至尊,再按照原来的方式活下去,难道不觉得无趣?难道不想尝试点新鲜玩意儿?”
“这个赌毫无意义,”凛安再度摇了摇头,“因为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这三个字从你口中说出,真是笑话。”离渊嗤笑一声,“你那些耸人听闻的上古战绩,哪一件在做成之前,不被说成是不可能的?再说,我还没说怎么赌,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输?”
“怎么赌?”
“很简单。若我能让你生出红线,就是你赢;若不能,就是我赢。输家要答允赢家一件事,什么都可以。”
“没有区别,”凛安一针见血,“只要你什么都不做,我便必输无疑。”
“可你还是会答应,我知道。”离渊显然信心满满,“战场上必胜的把握,你已拥有过许多回,可失败的滋味,你却从未品尝过。既然如此,我偏赌你一定想尝一尝。若一点难度都没有的话,怎么能叫挑战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继续劝下去的必要,应或不应,全在凛安一念之间。但不可否认的是,虽然离渊对神尊大劫将至之事全然无知,但他这一番话,的确正中了凛安的要害。
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无论是谁,总会生出些许执念,若人人都说那东西好,便更易滋生妄念。明知自己不该得,却偏要竭力勉强一番,才能真正死心。
凛安百战百胜,从无败绩,若非好胜心强,也不可能屡屡逢凶化吉,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而越是必败之战,越能挑起他无尽的求胜欲望,越能让凛安无比确切地感觉到,自己还真真实实活在这世上。
他需要这种感觉,特别是在不知何时就会羽化的此刻,即便,这只是饮鸩止渴。
无论是情爱之乐,还是失败之苦,若平生从未尝过,那在临终前的那一刻,或许的确会觉得遗憾。
“多久?”凛安忽然问,“这个赌的期限,是多久?”
“没有期限,”离渊想了想,又半开玩笑道:“非要加个期限的话,一万年,如何?”
凛安半点也不含糊:“可以。”
“你想赢的话,就全得听我的。我教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离渊直视着他的眼睛,“所以你可想好了,一旦答应,就绝对不能反悔了。”
“不反悔。”凛安淡淡道,“我跟你赌,离渊。”
第272章 过门儿
那是凛安第一次唤出离渊的名字。
在往后飞速流逝的万年光阴里, 他还会唤他许多许多次。
虽然,是面对着同样的神魂,唤出无数个不同的名字。
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离渊教凛安做的第一件事, 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司仪。即便是不合格,也绝不能叫别人瞧出他的窘迫。
离渊给出的理由,是当司仪能亲历婚礼的每一步,而只有这样,才能最好地领略何为情爱之乐,何为修成正果。
事实证明, 上苍虽剥夺了凛安体验情感的能力, 在别的方面却毫不吝啬,比如记忆力。左右就那几句词,那几道程序, 他听离渊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也就记熟了。
所以离渊让他背一遍时,他便背了, 通畅无阻, 一气呵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银冠尊者面无表情,末了还补了一句, “有错么?”
算是表达了谦虚谨慎的治学态度。
离渊挠挠头, 忽然很想晃着对方肩膀问一问,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洞房。
“您这语气, 即便放到丧礼上去,也丝毫都不违和。”离渊终于放弃,
转而抓住了另一个关键,“玉清君,你笑一笑,好不好?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真的。”
凛安连一句“本尊不是卖笑的”都没赏给他,只抬头望向逐渐笼罩将自己在内的那片阴影,提醒离渊:“到了。”
离渊亦抬头看去,见到瀛洲龙宫那座巍峨庞大的宫群,赫然已在眼前。
它比往日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金碧辉煌。
鲛人族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在龙宫外排出好长好长,嫁妆大半都已被接了进去,新娘却还留在门外。喜婆来催了好几次,她却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忽然掀开盖头,仰头紧紧盯住龙宫外斜飞的檐角,和檐角下高悬的大红灯笼。
凛安停住脚步。
眼前景象,忽然与记忆中那一幕,完全重合到一处。
司彤出嫁那天,是从太始殿走的,往她自己替以琴新建的宫室去。她也是忽然掀了盖头。世人都说,新娘自己揭盖头,不吉利,可司彤不在乎这些,只殷勤拉住凛安的手,迫切地问:
“小安,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对吧?”
那天他的回答是:“当然。”
司彤好像这才放下心来,安心走了。可实际上,他们都料得到,从那天起,一切都在往分崩离析的方向扬长而去。
到最后,已经再没有一样东西,能和从前一样了。
经历了那些之后,凛安对于盖头之说,也从最初的毫不在意,变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视线再度被一片沉红淹没,鲛女有些惊讶,等到认出是谁替她放下盖头,惊讶就变成了惊惧,忙要俯身行礼。行到一半却被托起,腰再弯不下去。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那些繁文缛节,就不要了。”
芳洲极小心地应对道:“是,神尊。”
方才放下盖头的时候,指尖不经意触及一点潮湿,凛安轻捻了捻,发觉那是泪水。
于是他问:“怎么哭了?”
“没什么。”芳洲低下头,试图绽放一个微笑,可一想到对方看不到,便不再勉强自己弯起唇角,“妾身只是有些舍不得父君,一想到再也无法在他膝下尽孝了,便情难自禁。”
她只说了这一个原因,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简单。
芳洲从来清楚,自己与龙族太子身份悬殊。即便足够幸运,能得龙王答允嫁给九赭,可嫁入龙宫后的日子,却注定会无比艰难。龙族是深海中最为强大耀眼的存在,鲛人族却只是依附于龙族的弱小种族,宫中诸龙又怎会轻易认同一个鲛人族出来的卑贱姑娘,成为龙宫未来的女主人?
一想到这些,芳洲就会心生惶恐,这份惶恐仿佛能压倒一切,甚至胜过了新婚的喜悦。她知道无人能够理解,于是长久地缄默不言,唯独在看到龙宫门口飞扬的翘角时,心中恐惧会骤然升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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