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那妖人冷笑道,“又是你?”
云琊先前从未来过巫山行宫,也未曾想过卧房除了休憩,还能做别的用途。可眼下,他粗略一数,就发现这卧房的两侧边缘,各自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方药鼎,有的还沉默无声,有的却已接近沸腾。蒸腾的热气顶开鼎盖,露出在那些红汤中翻滚的森森白骨。
“看样子,我这驻颜汤就快煮好了,”似乎生怕对云琊刺激得还不够一般,南琼竟还笑眯眯地邀请道:“容隐君,要来一碗补补身子吗?”
云琊将指节捏得发白,才把体内强烈的反胃感压抑下去。他从怀中掏出一纸令状,“噌”地一声举到南琼眼前。云琊似乎嫌这里的气都是脏的,也不管南琼看清没看清,立刻又将令状收了回去,冷声喝道:
“合欢宗主南琼,淫□□女,罪大恶极,如今证据确凿,本君奉命前来拿你。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南琼肩膀颤抖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竟哈哈大笑。他边笑边道:“想要我束手就擒,容隐君,你倒是说说,我何错之有?”
“你的错处就在眼前,还想抵赖不成?”云琊怒不可遏,“那女子尸横门外,这鼎中遍是白骨,三十三条人命陈尸荒野,你敢说,这些都与你毫无干系吗?”
“那三十三条妇人的性命,是为我手下长老所害。而杀人者的骨肉与血,此刻已煮在这药鼎之中。我杀他为那三十三条人命报仇,我何错之有?容隐君,你为何竟要抓我,难道不该成就我一个大义灭亲的贤良之名吗?”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这真真是好一番的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云琊向来不屑与旁人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冷冷道:“宗主不必多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你当真问心无愧,又何惧往昆梧山与我走上一趟?届时一切查清,若宗主当真无错,本君自会成全你大义之名!”
“随你走,倒是不必了。”南琼却忽然又转了口风,玩味般笑道:“不错,那三十三条人命皆丧于我手。小姑娘也是死在我床笫之间。至于从那小门派抓来的一百多号人,如你所见,已被我全数投进这数十座炉鼎中。可容隐君,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呀,若非性命垂危,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性命垂危?”云琊冷笑起来,“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就不是,什么狗屁道理?”
“没奈何,我这张脸,我这条命,就是比他们的命要金贵许多。”南琼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突然想到什么,表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我给人破了相,不得不抓人来做药引,你以为我想这样?至于我为什么受伤,云琊,不如你去问问你那同门的冷面美人,为何不肯乖乖从了我。若他乖一点,也就没后面这档子事了!”
“月清尘伤的你?”云琊忽然大笑,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他怎没直接宰了你?”
南琼勃然变色,却又强压下去,勉强堆出一个笑来。恨意如滔天洪水在他眼中心中蔓延,可南琼偏要装作若无其事,以便将这股恨水不露痕迹地引向对面那个人的心中。
他守着一个秘密很多年了,季棣棠不让他说,南琼便长久地保持缄默。可他沉默,并不是怕季棣棠找他麻烦,而是在等最好的时机,将季棣棠放在心上那个人的一身傲骨,摧折殆尽。
“我本来心里还有些怕,怕来的是那冷面美人。若真是他来了,我便是插上翅膀,也在劫难逃。不过,既然来的是你,我这颗心呐,就能好好地放回肚子里了。”南琼轻轻笑起来,“毕竟都是一家人,容隐君,哦不,我突然想起来,或许该称呼你一声三嫂。瞧我这记性,竟把这一茬给忘干净了,还没给嫂嫂备过礼,真是失敬。三嫂别见怪,小弟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三哥的面子上,就放了小弟一条生路吧。”
“看来南宗主受伤着实不轻,都糊涂了?”云琊握枪的手猛然收紧,险些当场就亲手将对方宰了,“此处就你我二人,喊谁呢?”
“是啊,此处就你我二人,我这声‘三嫂’,还能喊谁呢?自然是喊你喽。”南琼恶毒道,“对了,你还不知道我三哥是谁吧?上次与他闲聊时,听说你还’阁主’‘阁主’地唤他,叫得很是亲近呢。可你那么讨厌我,想来应是不知道,他还有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兄弟。”
脑中轰的一声炸响,有什么彻底分崩离析。云琊再也按耐不住,手中银枪破开万钧之势,直逼南琼而去。后者却也不是吃素的,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来,拍在身侧最近的一方药鼎之上。在他这一拍之下,数十方药鼎被同时震动,竟分别列成三排,尽数被拍飞向云琊,暂时阻了他汹汹的来势。
南琼飞速向后退着,一边还不忘继续点火道:“诺,这把枪不就是他特意为你造的?三哥宠你到这个地步,连我这个做弟弟的看了,可都觉着羡慕得很呢。”
云琊一边将面前飞来的挡路铜鼎尽数击成碎片,一边还忍不住分出神去,回忆季棣棠将破山河赠给他的情景。他还记得自己前夜昏沉的状态,也知道自己一定忘了什么。所以,当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季棣棠时,云琊也不是没有猜测过,对方居心究竟何在。
可是,他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他从没想过季棣棠会对他做那样的事,或者说,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些深埋心底的绮梦会成为现实。
或许与第一次见面时,季棣棠给他的震撼太过有关。云琊年少时,曾有段时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于是就爬起来练功习武。练功练热了,每每在春夜梦里萌生冲动,眼前浮现的都是那绯衣人的脸。可这并不代表……
“是你,”云琊击飞最后一个药鼎,怒喝道:“当年你究竟在那杯酒里下了什么?!”
“下了什么?我这合欢宗里最多的是什么,给你下的自然就是什么。”南琼笑得阴冷,“有人亲眼看见他带你进了明萼楼里,那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容隐君,你服下的,是合欢宗历来最烈的情药,若未曾行过苟且之事,早该七窍流血,暴体而忘了。那药的制法,还是我三哥教我的。可如今你还好端端站在这,没有染上情毒,想必是我三哥心疼你,在你身上用了什么手段,将药力尽数化解了去。我早该叫你一声三嫂,可我三嫂忒多,若挨个叫上一遍,还不知要叫到猴年马月,你得体谅体谅我啊。”
说话间,他人已经退到卧房深处的博古架旁,低念了一声“开”,架子便应声劈成两半,往左右分开,露出一扇极窄的小门。南琼闪身进去,随后想立刻反手将门带上。可门未关,枪已至,随着寒光一闪,破山河的枪尖已打着旋儿钻了进来,将南琼已按住冷铁的右手手掌,整个钉在了门框上。
云琊破门而入,一掌毫不留情地拍在南琼心窝间,后者气息迅速萎靡下来,口中漫上鲜血淋漓。他索性不再想着逃,只定定瞧着近在咫尺的青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云琊,你自诩高人一等,看不上我们这些靠双修讨巧的,然而殊不知,你早在八百辈子前,就是我三哥的人了。哈哈哈,真是让人同情。来啊,你这就来杀了我,看我三哥会不会替我报仇,看季棣棠会不会饶你。”
“我不信,”云琊终于冷静下来,拎着那宽袍松垮的领子将南琼提到跟前,嘶声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可他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他已经信了。
“你不信?”南琼仰头看他,一双美目摄人心魄,粗看之下,竟的确与季棣棠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可霎时间,这副面目却半化成妖。那半人半狐的怪物张开尖嘴,露出森白的齿:
“他是九尾狐妖跟凡人的儿子,我也是。他的母亲姓季,我的母亲姓南。老狐狸两个都爱,很风流吧?可惜老狐狸违反天道,早已经给天庭降下的雷劈死了。那天雷劈的是九尾狐,想来这辈子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可他死了不要紧,错就错在没留一句话就死了。
我以前总想,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季棣棠就能主掌琅轩阁,我却只能接管合欢宗。可后来看开了,倒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他守着偌大的琅轩阁,却也要背负整个家族的气运,若修不出九尾,只能任由天道摆布。但若修出来了,又对哪个凡人动了情,便难逃殒命天雷的下场。而我却没有这种顾虑,天下美人尽在我股掌之间。”
南琼这一番话说得疯疯癫癫,竟有走火入魔的态势。云琊脑中一片混乱,后半截话压根儿没听清,也再不想听这疯子胡言乱语。他自对方掌间抽出银枪,打算将南琼提出殿去,可不料刚迈开步子,却忽然有一截毛茸茸的东西,自二人衣摆相接处掉落下来。
那是一条断尾。
云琊低头去看,可几乎与此同时,手上却忽然轻松下来。那狐狸头一歪,竟蓦地没了气息。
而他的胸膛,正正撞在了破山河的枪口上。
云琊不敢相信,这人竟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尽身亡。他去探南琼的灵脉,发现对方的确死得不能更透,只得作罢,抗起他的尸身出了暖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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