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说师徒情深,呵,真是天大的笑话,这么多年,原来他从未真心待过我,有的,只是利用和猜忌。我对他即便曾有过尊崇之心,可如今也半点不剩了,你们魔尊想要做什么,我配合就是了,至于以后的事……便等此间事了再说吧。”
纱缦华到底冰雪聪明,从君长夜指出那额间雪珠开始,有些模糊的记忆便开始在她脑海中复苏,比如她曾在魔尊沧玦身边见过一套成对的墨玉与白璧,比如这墨白向来是作封印之用,比如自沧玦死后它们便不知所踪。
再比如有线报说见白璧曾在棠公子的花间酒出现过,但后来却被一个不知名的白衣人换走了,自此再未从这世间出现过。
凡此种种,皆过眼云烟般自纱缦华脑海中过了一遍,她猛地后退几步,虽心中已信了六七成,却一反刚刚迫切想要诱降的姿态,用一种充满怀疑的冷静口吻道:“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呢?”
君长夜毫不留恋地将怀中的星河剑扔到地上,然后转身对纱缦华道:
“事到如今,我已到山穷水尽之境,从此孑然一身,再无甚牵挂,除了魔族已无处可去,若圣女还不放心,我倒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纱缦华淡淡道。
君长夜缓缓举起手来,指向不远处尚处在昏迷状态的萧紫垣,冷冷道:“按照昆梧山的规矩,若有弟子杀害同门,便要受九十九道玄雷之刑,并被彻底逐出师门,革除弟子身份。那边那个胖子,是我名义上的师兄,我现在去杀了他,便是自行立誓,永世不再踏入昆梧山半步。如此这般,圣女便可放心了。”
第111章 百鬼行(十一)
纱缦华顺着君长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萧紫垣正躺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瓢泼大雨永无休止似地浇在身上,他却仍旧满脸通红,浑身上下烧得滚烫,落下的雨滴不等靠近,便在萧紫垣身上温度的炙烤下化成了阵阵白烟,与周遭不停涌入他气海的灵气流交汇,竟有一种如在云雾缭绕中的感觉。
滚滚而落的天雷一阵急过一阵,可洛青鸾与曲阑珊之前织的结界还未全部完成,周围本就留了不少缺口,如今已摇摇欲坠,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看这天雷落得这样急,怕是不用你动手,便能将你师兄劈死了。”纱缦华轻描淡写道,“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未结丹吧,望舒君怎会收了这样一个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徒弟?”
君长夜站直了身子,看也不看萧紫垣如今这副凄惨的模样,只道:“我这位师兄资质本就欠佳,又生性怠惰,不喜用功,全身上下无半分可取之处,可望舒君心思向来莫测,又有谁能猜出他的用意呢?圣女若不喜欢,我现在去送他归西便是,念在同门一场的份上,还能让他少受些苦。”
君长夜说这话时,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派无边的冷漠,好像真的已全然忘却了昔日情意。可纱缦华深深看了他几眼,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道:“长夜,你以为你装成这般铁石心肠,便能骗过我了吗?你对你师尊情深义重,我一早便知道,这般说翻脸便翻脸,说不认便不认,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圣女之前费尽心思让我跟你走,我如今心甘情愿,却还要遭圣女怀疑。你的心意,还真是变幻莫测。”君长夜面不改色道。
“长夜,不能怪我怀疑,实在是望舒君此前对你太好了,便是这样养条小狗,那狗也该要懂得忠心护主的,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纱缦华歪歪头,“可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对你这样好么?”
君长夜张口欲答,却被纱缦华伸出手指轻轻抵住了唇,便听得后者接着道:“你一定是不知道,否则,这些年定然不会相安无事地待在望舒君身边。”
君长夜偏过头去,淡淡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纱缦华却未立刻回答,只是莞尔一笑道:“望舒君收洛青鸾,是因为她出身潇湘洛氏,是蘅芜君的小侄女,又是单系水灵根,天资过人;收萧紫垣,或许是因为他出身帝都萧氏皇族,身上好歹沾点龙气盘桓,资质虽然不好,却误打误撞服下了洗髓丹,自此洗髓伐骨,有了可以修仙的灵脉。但收你……”
她在这里卖了个关子,看君长夜神色仍旧不变,才缓缓吐出了今日最想说的话:“想必是因为你母亲琴圣尊的缘故吧。”
说完,她便满意地看到君长夜怔愣一瞬,脸色变了几变,脱口而出道:“你说什么?”
纱缦华不紧不慢道:“怎么,难道你师尊从没告诉过你,以至于你还不知道你母亲是琴圣尊么?也是,毕竟苏前辈死得那样惨,他大概是怕你伤心吧。可看你这样子,只怕也不知道自己爹爹是沧玦尊上。长夜呀长夜,你说你怎么这般糊涂,竟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在一起待了这般久,还自以为他待你是不同的。”
“不可能,”君长夜定定道,神思却恍惚起来,“不会的,我母亲不过是一介凡人,只有区区五灵根,要靠风家庇佑才有容身之所,怎么可能是琴圣尊?我从来都没有父亲,魔尊沧玦亦没有留下后人,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儿子!”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怒气吼出来的,显然是不能也不愿接受,但纱缦华由不得他不信,当即又补充道:
“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连气息都与沧玦尊上一模一样,更别提背上的血色图腾了。寻常魔物极难将自己伪装成普通人族,更何况你是魔尊后裔,若非琴圣尊自你一出生起便替你封住了魔族血脉,你又怎能安安全全在昆梧山长到现在?!只是可惜啊,长夜,看来现在望舒君也不愿再留你了,不论你刚刚哄我的话是否真心,除了魔族,你的确再无处可去。”
“不可能,”君长夜喃喃道,“若我真是沧玦的儿子,为何我会姓君?师尊既然亲手杀了魔尊,必然是对他厌恶至极,且师尊向来憎恶一切妖魔,又怎会愿意留我在身边?”
“望舒君确实嫉恶如仇,恨透了所有魔族,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向来清心寡欲,高洁出尘,情感很少外露,又为何单单深恨魔族呢?”纱缦华悠悠一笑,“他愿留你在身边,自然是因为你同时也是琴圣尊的后人。琴圣尊不顾正邪殊途,执意要同沧玦尊上厮守,可惜后来却遭到背叛,伤心之下撒手人寰,只留下你这唯一的骨血在人世间,望舒君自然将你看得金贵,也自然恨透了那害他师尊的人,可这其中,却又有些蹊跷之处。”
君长夜此时已感受不到身上的痛了,他只觉脚下轻飘飘的,愈发站不稳了,却还在硬撑着道:“有何蹊跷?若易位而处,我亦不会放过害了我师尊的人 。”
“你看看,你方才还一口一个望舒君,现在又叫起师尊来了,可见还是在骗我,”纱缦华叹了一口气,怜悯道:“若如你般单纯,倒也无人敢多说什么了,可你以为他对琴圣尊,真的仅为师徒之情么?”
君长夜盯着她一张一合的樱桃小口,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极度的荒谬之感,明明纱缦华说出来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为什么一旦连起来,他却竟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了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
对,她一定是在骗他,毕竟魔族毫无廉耻之心,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也什么都编得出来。
“我为什么要骗你?”纱缦华却反问道,“这件事与缦华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可怜你,不想看你被一直蒙在鼓里罢了。长夜,你想想,望舒君待人一向孤僻冷漠,若说是天生情缘淡漠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却唯独对琴圣那般情真意切,甚至在她身死后,为了那一点缥缈无踪的传说,便不惜动用禁术,亲赴北冥,以浮生琴为引,拼着逆天改命灰飞烟灭的下场,也要替她招回魂魂。缦华自问,即便是为兄长,动用此等以命换命的禁术也要细细斟酌,更何况仅是师徒?”
她这边说的言之凿凿,君长夜却觉得愈发神思恍惚,思绪如同泄闸的洪流,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与月清尘初见时的情景,那时的师尊面冠如玉,清雅绝尘,又一身素白,翩然若九天谪仙,令他倾慕至极,但如今细细想来,师尊当时似乎神情疲惫,言语寥寥,而那一身白衣,又确实像是在为什么人服丧而全身缟素。而师尊修为高深,却竟未带他御剑而归,显然是在北冥受了极严重的伤。
可他当时竟半点都没看出来。
至于后来在绝尘峰时,他偷偷溜进师尊卧房找寻给荒炎前辈的药,却正好碰到师尊在睡梦中喊“师父”,言语间藏着巨大的痛苦,令人听着都觉得揪心,恨不得替他分忧。
所以师尊对师祖……是真的太过上心了,上心到……令人不寒而栗。
君长夜仍在回忆中痛苦地浮浮沉沉,好容易抽出一点思绪来,却听得一旁的纱缦华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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