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警卫不少都是工作了很多年的,在社会上有名有姓,那些来自“圆桌议会”家庭的人自有一套辨认“自己人”的方法,虽然不一定能猜到每个内鬼的名字,但至少会有一两个可托付的熟人。
可是季眠呢?
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谁也不熟,谁都不认识。
苏星沂长臂一伸,手在他沮丧的头顶揉了揉,低声说:“下次可以找我。这次你知道给我留言,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是师姐……”季眠用力掐着手心。
他用掌心尖锐的疼痛对抗着泪意,抽抽噎噎地说:“其实那个炮口是对准我们两人的,如果是我的话,当时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怎么躲开,而不是回身推开另一个人,我不知道……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救我……刚刚医生说她情况不乐观,可能救不回来……我……”
才说了两句话,眼睛里便渗出了泪花,季眠迅速咬住下唇,一吸鼻子。
“我其实……可能不太明白‘战友’的含义,我生活的年代是个和平年代,偶尔发生局部战争,也都离我的生活很远。”
他把姜芷彤当成朋友,所以在听说她失踪以后会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寻找她,但他从来也没想过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也因此,在姜芷彤不顾自己的安危扑过来的时候,他会如此震动。
理解“战友”这个词语的意思,和把“战友”二字刻进本能里,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不确定……‘战友’都是这样的吗?”季眠怔怔地问。
苏星沂静静地看着他,笑了笑:“‘战友’是我们能托付后背的人,她只是做了我们每个人都会做的事。”
“但我不会……”
“你会。”苏星沂说,“真到那一刻,你会做一样的选择。”
那平静的语调让这句话多了几分笃定的味道,但不知为何,季眠听着更想哭了。
“想哭就哭吧,这里也没有别人,我不会嘲笑你的。”苏星沂温和地说。
季眠摇摇头,眼睛里含着泪花:“我抑制剂用掉了……我不能哭……我怕我一哭就……忍不住了……”
强烈的情绪像洪水,一旦开闸,飞流直下。
但情绪剧烈波动容易影响到信息素,他并不想出什么状况,状况已经很乱了,这个时候,冷静和克制才是最需要的东西。
只是……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在季眠这里,能够在和人聊天的时候尽量不犯病,就已经是把人当成朋友的水平了。
可是姜芷彤这样救他,他……他觉得自己好卑劣。
相比之下。
相形见绌。
“这里是医院,还能缺你一支抑制剂?”
“我不能用别的抑制剂……我的抑制剂是凯蒂小姐特制的……用别的会……导致紊乱……”
但是。
但是……
“但是我好难过啊……”
季眠的手垂在座椅上,紧紧攥成拳,低垂的脑袋下颚几乎贴到了锁骨上。
他整个人是紧绷的,死咬着嘴里的软肉不敢哭。
可是如果悲伤能被轻易克制,那一定是因为它还不够巨大。
怕季眠尴尬而短暂移开了视线的苏星沂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甜味,他微怔,将视线转了回来。
第一滴眼泪的落下,就像水库打开了闸门。
大颗大颗的泪珠掉到地上,季眠整个人前倾,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倒在地,蜷成了一颗悲伤的球。
走廊比之前更安静了,如果不是空气中溢满了甜香的话。
苏星沂垂眸看着他。
以这个信息素的浓度来说……再不做点什么,可能要出事。
他四处看了看,起身到旁边装饰植株的花盆里捡了几颗碎石子,不动声色地一抛一摔——
咔!
几声轻微的玻璃碎裂声打破了走廊的寂静,苏星沂处理完头顶的监控,走到季眠面前蹲下,拍拍他的肩膀。
季眠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苏星沂:“是不是起反应了?”
季眠吸了吸鼻子,目光闪烁着点点头:“要不还是帮我找点抑制剂……”
“生理周期紊乱比结合热强,对吧?”苏星沂笑了笑,“其实还有个办法。”
季眠:“嗯?”
落在肩上的手挪到了后脑勺,苏星沂按着他的头,渐渐靠近了他。
Alpha的气息无声地将他包围。
“你就当是……”未竟的话音隐没在齿间,微热的唇贴了上来。
——你就当是,满足我的一点私心。
第68章
像一尾鱼, 灵活地闯入一片新天地。
那是一处温泉, 温暖得恰到好处,鱼儿游入,自然地惊动一池春水。圈圈涟漪荡漾出去,勾得人后颈上的神经一阵阵地麻。
巨潮般的气息将季眠整个包裹起来,像旧日里静默的画片,一波浪未平, 一波浪又起, 前仆后继地冲上海岸,分明汹涌, 却无声无息, 叫人一时间忘记了大海暗藏的危险, 只能看见湛蓝色的温柔。
那样包容的、广阔的海,美得几乎想叫人溺死在其中。
蹲地的双腿发软, 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前倾, 重心不稳;这时背心处忽然伸来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托住, 季眠被对方轻柔地放下,跪坐在地, 紧绷的肩线因为入侵的气息微微发颤。
不知来处的电流向四肢百骸扩散,连指尖都麻到几近失去知觉,季眠不自觉地抠住手心。
掌心处传来的轻微刺痛提醒他这不是梦。
姜芷彤仍在身后的手术室里抢救, 而苏星沂,在充满消毒药水味的医院走廊上吻他。
弯着腰,蜷着腿, 将一身冷淡放置在旁,细细密密地吻他。
信息素……竟然是一种……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季眠晕乎乎地想着,一瞬间有种自己的全部感官都将被吞噬的危机感。
然而他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进这处沼泽中,舒服地死去——
……
半晌,苏星沂终于松开了他,季眠浑身一软,摔进他怀里:“唔……”
苏星沂伸手将他捞了起来,坐到医院的长椅上:“地上凉。”
他托着季眠的后背,一下一下摸着后脑的头发,安抚似的,似乎完全不介意季眠滚了一身的狼狈的泥泞。季眠靠在他肩上喘着气,迷惘的神色渐渐恢复清明,最后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没人说话。
苏星沂摩挲着怀中人柔软的发丝,抬眼看了看头顶被打碎的监控设备,低声说:“你可以去控告我。”
季眠动了动。
苏星沂没低头,自顾自地说:“没有询问你的意见,擅自为你做了临时标记,从此以后,如果要找Alpha的话,你就只能找我一个了——唔,不过你还有寻找一个Beta伴侣的自由——我甚至提前打碎了监控设备,属于‘有蓄谋的犯罪’,你有权向最高法庭提请控告。”
季眠抓着他胸口的衣服,声音闷闷的:“你会坐牢么。”
“三到二十年不等的刑期。”苏星沂说,“鉴于我的出身,理应与身作则,因此会被从重判罚。”
季眠没有说话。
Alpha的体温总是偏高,即使是数九寒天,他们也不会穿非常厚重的衣服,在气温适宜时就更是如此。偏高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季眠觉得自己的脸都被烫热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整个人都被苏星沂抱在怀里,蜷缩成一团,像个襁褓中的婴儿。
但他身上还贴着纱布绑着绷带,一身的泥泞没擦没洗,好些都蹭在了苏星沂的身上……
季眠忽然惊慌起来,推开苏星沂的胸膛就想起身:“我、我想去洗手间。”
“慢点。”苏星沂没有拦他,还小心地扶了他一把。季眠跌跌撞撞地从他身上爬下去,滑下椅子,眼神躲闪:“我、我尽快回来……”
“不急。”苏星沂说,“医院有公共的盥洗室,你可以清理一下。”
季眠的脸几乎胀成了一颗番茄:“……”
这一天下来,尽管在受到矿石影响的第一时间就给自己注射了应急抑制剂,但刚刚又是心神不宁又是哭的,他已经起了一点反应,紧接着那个吻……那个吻……
虽然只是一个“临时”标记。
但Alpha再怎么掩藏都充满着侵略性的信息素足够让他溃不成军。
此时此刻,无论是衣服外还是内,都可以用“狼狈”二字来形容,季眠还以为苏星沂看不出来,结果人家居然就这么明着提醒他了!
对方那双温和的眼睛仿佛在跟他说“没关系,我理解,宅男总是很青涩的”一样。
丢人死了!
季眠低着头,转身就朝盥洗室跑去,裸露在外的皮肤飞起了火烧云。
苏星沂:“?”
只是提醒他洗洗身上的泥,为什么跑这么快?
“我是不是吓到他了。”苏星沂微微怔忡,目光追着季眠飞奔的背影远去。
走廊上还有些残存的信息素气味,尽管刚才他已经尽可能地克制了自己。
但季眠身上那股甜香仍在飘着。
苏星沂站了起来,准备去找护士讨点去味剂,处理一下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