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重女道君被这混杂着爆炸声的笑声震得头皮发麻,忍不住生生打了个颤:“神……神君,这……”
看着这结界薄如蝉翼的模样,她十分担心这结界能不能撑住子祟这般凌虐。
湛离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笑,又向安安分分盘腿坐在符箓圈里的破虚点了点头,这才道:“放心,这结界是从鬼帝那里偷学的,我被这小小的结界困了七七四十九天动弹不得,自有它的厉害之处。”
他那七七四十九天,除了看子祟受罚,就是净盯着这个结界了,这么些日子下来,竟也研究出了这个结界的结构,成功偷学。
知重女道君却只觉在他眼里看到了某种光亮,这厮……
怎么提起偷学来还挺自豪的呢。
☆、异兽蠃鱼
结果就是湛离真的具有某种天赋。
这个结界把子祟困得死死的,任凭他折腾到精疲力尽,瘫坐在地大口喘气,也撼动不了分毫,而累了一路的知重女道君却早就沉沉睡去,湛离也盘腿而坐,窝在火堆旁闭目小憩,就连破虚,这会也缩成一团,背靠着他,想来也睡着了。
此刻山川寂静万籁俱息,好机会。
穷奇啊……
既然来此一趟,若不把穷奇领出来遛遛,岂不白来?
他将手背到身后去,煞气一点点渗进尘泥,既然从上面攻不破,那就从地底下手吧!
对于放出穷奇这一点,他没有一点悔意。
他就是这世间一切的罪大恶极,他就是天生反骨,他就是迫切的希望毁灭,越是干净,越要弄脏,越是圆满,越要破坏,他迫不及待地想杀人,想杀湛离,想把这整个人间都染成血海。
……他甚至连自己,都想毁灭。
他小心翼翼,一点点把煞气渗进地底,尽可能不惊动阖着眼睛的湛离,探知着地底,企图直接找到被封印的穷奇,然而……
“别以为我没防着你。”
湛离压低声,以免惊醒累惨了的知重女道君,睁开眼瞥了他一眼,微微压低了眼睫的丹凤眼透出狐狸一般的慵懒,唇角似勾非勾,“再闹下去,明早也别想出来。”
子祟贼心不死,眯了眯眼,煞气暴涨倏忽扩大,迅速往地底渗透,一直到极深极深的地方,才触及到结界的隐藏的边界,被弹了回来。
他这才冷哼了一声,眼底的杀欲没有因精疲力尽而消弭,只是怀抱着一种深切的仇恨而不愿与他交流。
湛离便又温温和和一笑,抬头见星辰万千,汇聚成一条璀璨星河,初春的风含冰带霜,吹得后背发凉,便缩了缩,拿了毡布小心翼翼给知重女道君盖上,这才挪到了结界旁,紧挨着子祟复又坐下,轻叹了口气。
“子祟,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跟你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但现在不行。”
“那你在等什么?”
他侧过头,眨了眨眼,眉眼依然温柔不负,笑道:“劫。等渡劫那天。”
子祟猛然凑上前去,双瞳闪出猩红的光芒,咧出那颗白森森的虎牙来:“你就这么怕死吗?你就这么想长生不老得道飞升?”
“是。我不想死,我想位列仙班,想接任春分,想活久一点,想把余生岁月奉献给人间,”他说着又侧过头,忽然笑了,“子祟,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这个人间,喜欢众生,喜欢万物,喜欢活着。”
子祟又紧紧攥起了手,为了压制住暴起的欲望,而浑身战栗。
他们不一样。
他是光明优秀的准神,而自己,是低劣不堪的煞童。
所以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而自己生来就是为了破坏和毁灭,因为他们俩,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而他现在,正在企图自欺欺人,用泥污染一朵白云。
只是,这朵高高在上飘然欲仙的雪白云朵,也曾温柔向他说道:“子祟,要渡劫,就得学会感情,情之一字,我也不甚明了,但我愿意跟你一起去学。”
他说——“子祟,我在努力去爱你。”
若每个人的内心都宛如芥子纳须弥,那么子祟心里那座须弥山,就是一片蔓延千里的干涸赤土,寸草不生,空无一人,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活物,是一片刻骨至深的荒芜和孤独。
直到这个青锻白衣的神明,温柔地对他说——
“我在努力去爱你”。
他只觉心下发痒,有什么东西细细密密,从血肉里往外钻,迅速蔓延开来,纠缠着生长成一片希望——他心里长了草,开了花,湛离这个名字,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长夜寂寂,柴火堆里突然“噼啪”一声,离得最近的破虚被惊醒,茫然四顾,愣愣轻唤了一声“神君”。
湛离回过神来,没再多说,向破虚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睡,破虚哪里还敢,他只好压低声交代了一句“明早放你出来”,便又回到刚刚知重女道君身边不远处的地方,继续闭目小阖。
子祟从心下的繁花似锦回过神,冷冷瞥了破虚一眼,杀欲不退。
破虚打了个颤,寒风顺着他的脊梁,往上攀爬,冷得仿佛胸腔里都结了冰。
第二天一早。
知重女道君安然睡了一宿,终于恢复过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发现身上盖着湛离的毡布,有些不好意思:“神君早?”
湛离睁开眼,依然精神奕奕,笑着站起身来:“走吧,我们上山去。”
她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白衣飘飘之下优雅非常,下意识把毡布叠好了,见湛离将子祟放了出来,便也收回符箓把破虚放了。
“走吧。”
子祟瞥了一眼,见破虚像只鸵鸟似的沉默着跟在知重身后不远处,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带着些许嘲讽嗤笑了一声:“走?上神这是已经有了计策?还是……单纯打算上山掘地三尺?”
湛离回头轻笑了一声:“邽山的山神没有记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祭祀,穷奇又被封印了,破虚也不知道具体地点,既然如此,只能找另一只异兽了。”
“另一只异兽……?”
“蠃鱼。而且巧得很,蠃鱼也是凶兽,若邽山的山神也出了事,那么蠃鱼应该也跑下山了,若蠃鱼还在山中,那么邽山应该没事。”
蠃鱼是《山海经》所载,一种长着鸟翅的鱼,而且还能发出类似于鸳鸯的叫声,最主要的是,它还会引来水灾。
知重女道君顺着山路向上攀援,随即往侧边小跑了两步,扒开草丛露出了一条小溪,招了招手:“这里!顺着水路往上,一定能找到蠃鱼。”
“那倒是不必。”湛离向山顶处指了指,“蠃鱼也不是普通的鱼,毕竟长了翅膀能飞呢。”
——哪会这么乖乖的待在水里。
“那……?”
他笑:“走吧,邽山山顶有温泉,蠃鱼的翅膀纤细,鱼身却十分肥大,只能借着水汽在很低的高度飞翔,所以长期泡在温泉里。”
更多的时候,它其实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水里。
于是这一行便顺着山路向山顶进发,邽山镇着两只凶兽,一只会吃人还有一只会引发水灾,附近当然是并无人迹,因此山道也不知道是几百年前踩出来的,山脚还算明显,但越往上就越模糊,到最后根本就无路可行,一行人只能涉草而行,衣袍被初春刚长出来的野草割裂沾湿。
幸好方向还算明确,跋涉了一路好歹是到了山顶,远远就见雾气蒸蒸,轻纱一般笼在山头,恍惚是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优雅神女。
“到了!”
眼见着知重女道君直愣愣要往雾海之中闯,湛离连忙一把把她拦下了,厉声道:“等一下!”
她被突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大跳:“神……神君?”
湛离细细听了听雾海里若有似无的声音,脸色顿时拧成了一团:“……我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子祟轻轻“嘁”了一声,便煞气大作,狂风侵袭,瞬间将那温热的雾气吹散,取而代之的是冷冽彻骨,再定睛看去,只听“噗通”一声,随即,那个简易天然的温泉池子上,就只剩了一只鸟儿。
——果然。
湛离气得咬牙:“青耕!你真想做青耕炖蘑菇是不是!”
青耕尴尬地“嘿嘿”一笑,随即往后一躲,一猛子扎进了水里,露出一个鸟脑袋咕噜噜吐泡泡,嘀嘀咕咕:“反正山神还没回来嘛……”
“山神不在你就往外跑?”湛离气得像个熊孩子的操心奶爸,牙齿磨得咯吱响,上前一步伸手就把湿淋淋的小鸡崽子从温泉里拎了出来,“我迟早拿这温泉水把你炖了!”
青耕这才挣扎起来,扑腾了湛离一脸的温泉水:“我回去嘛我回去嘛!我自己回!”
湛离刚松了口气,腾出手来抹了把脸,却又听闻这小鸡崽子小声嘀咕了一句“等山神回来了就回”,气得又差点把它摁进温泉里,炖了算了!
子祟悄悄摸到他身后,冷不丁就是一踹,湛离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跟青耕一起落了水,然而他也不是会乖乖挨打的人,落水瞬间神力凝聚,缠住子祟,就把他一块带进了水里。
温热的泉水浸湿了薄薄的衣衫,勾勒出一方精壮的胸膛,下意识跨出一步想把人拉上来的知重女道君瞬间红了脸颊,一个转身就一叠声开始喊“非礼勿视”,随即快步离开,一番操作宛如行云流水,实在是太熟练了,以至于破虚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她一块喊了声“非礼勿视”,追着她的步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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