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醒来了,司老师一定也会马上醒过来的,”阮阮扶着他的手臂,托着戚陆坐了起来,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你们醒了就好,古塘就有救了……”
戚陆还没有恢复过来,此刻浑身乏力,他连伸手摸一摸司予的力气都没有。
容叔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
戚陆始终定定地看着司予,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是不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石盘这么冷,怎么没人给他盖一床被子?他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他怎么这么贪睡,到现在了都还不醒来?
戚陆的喉咙像撕裂一般的疼,阮阮又喂他喝了几口水,冰凉的冷水顺着咽喉进入身体,非但不能将那股酸涩的痛感平息,反而使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血液的温度。
血族是没有体温的,但他是热的,每一次心脏的起伏、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让他无比清楚地感知到,他是热的。
面无血色的司予,凹槽里深色的血渍,空气中还残留的血液味道,都在提醒着在他沉睡的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
依照原定计划,他与混血种一战后如果不敌,司予就用那把假木剑制造他死亡的假象,容叔将会为他疗伤,司予则趁乱离开古塘,寻求人类政府帮助,同时黎茂在村内控制住其他鬼怪,等到戚陆恢复实力,再谋划如何击败混血种——即使他和司予都清楚,最后一战一旦落败,他们的希望就将变得极其渺茫。
太阳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戚陆闭了闭眼,用嘶哑的嗓音问:“是他和你擅自决定的?”
容叔佝偻的背脊一僵,叹息着说:“阿陆,他知道你不会同意,只好……”
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苦涩,阮阮终于也看出些不对劲,她看了看戚陆双眼紧闭的戚陆,又看了看躺在一旁恍若沉睡的司予,不可置信地低声道:“不可能……”
“阿陆,”容叔背过身去,苍老的声音在山洞中激起回声,“司予他,用心良苦啊!”
戚陆始终闭着双眼,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像是对听到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阮阮注意到,他周身泛起丝丝缕缕的黑气,十指渐渐收紧,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
黑气愈发浓重,仿佛一道浮动的屏障凝结在戚陆周身,阮阮不由得倒退一步,跑到容叔身边,焦急地问:“容叔,司予怎么了?他什么时候能醒?”
容叔没有回答,从上衣内兜取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到石盘边缘:“阿陆,他给你留了一封信,你看看吧。”
封皮上写着四个秀气的大字——戚先生收,后面还画了两个粘在一起的歪七扭八的爱心。
遗书?
人类什么时候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他怎么敢这么擅作主张,他以为自己有多聪明?
戚陆乌黑的眼睫动了动,眉心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褶皱,但仍然没有睁开双眼。
“戚先生,”阮阮拿起那封信,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司老师的信……”
“我不看,”戚陆用沙哑的声音说,而后偏开头,又重复了一遍,“不看。”
阮阮看见那层黑气愈发浓郁,担心戚陆会出什么事,问道:“真的……不看看吗?”
“他死了吗?”戚陆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滚动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咽喉撕裂的血腥味道,“他没有死,我为什么要看。”
阮阮一怔,眼眶里滚出豆大的泪珠。
“阿陆啊,”容叔用拐棍敲了敲地面,叹息道,“你……”
“他死了吗?”戚陆又问了一遍。
这次阮阮听出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的确认,她从没有想到会在戚陆身上见到这种害怕、慌乱、逃避的情绪。在她看来,戚陆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妖族首领,他冷漠、锋利、似乎对一切都冷眼旁观;他理智、自持、仿佛对所有都运筹帷幄。直到这一刻,阮阮才发现,原来首领也会有这样不冷静、不克制、不确定的时刻,这一切情绪不是因为现在他身体里有一半属于人类的血液,而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类。
阮阮走到司予身边,脚步非常轻,好像生怕惊扰了正在熟睡的人类。
“司予?”她轻轻喊了一句。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司予连睫毛都不曾动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颤抖的食指伸到司予的鼻子下方,然后猛地缩回手。
没有呼吸!
阮阮惊恐地瞪大眼,问道:“容叔,司予他……”
“活着,”容叔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阮阮再次伸出手指,屏息等待了十多秒,这次她感受到了。
司予确实在呼吸,缓慢、微弱但倔强地呼吸着。
她双腿一软,要不是双手撑着石盘险些跌坐在地。
“戚先生,”她松了一口气,“司予没事,他没事。”
戚陆喉结攒动,紧紧绷住的唇角终于放松了些许。
“司予他……”
阮阮还想说什么,却被戚陆冷硬的声音打断:“小福呢?”
阮阮一顿,戚陆身上开始流露出一种威压感,她条件反射地回答:“小福逃出来了,我把他藏在黎茂家后山的山洞里,他现在很安全,不过小福的螃蟹被抓走了。”
“外面情况怎么样。”戚陆淡淡一颔首,接着问。
“这几天我们都没出去,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阮阮回答,“但没有妖怪找到这里,应该是黎茂控制住了那些妖怪,并且范天行肯定伤得不轻,否则他不会不亲自来找你们。”
“辛苦了,”戚陆终于张开一直紧闭着的双眼,“你们做得很好。”
他漆黑的眼底如同结满冰霜,锋利且阴郁,阮阮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戚先生,您要不要和司予说说话,说不定他马上就会醒来了……”
“容叔,”戚陆似乎没有听见阮阮的话,也没有往司予的方向看一眼,“我还要多久?”
-
皲裂的土地渐渐缝合,枯败的植物长出绿芽,与王失去联系的土地重新建立起新的连结。
传说浸染过血族血液的土地将与血族命脉相连,山川土壤再度感知到了王的气息,消散的磅礴力量复又集结。
只要东方大陆唯一的王者燃起战斗的欲望,与王血脉相融的土壤永远选择站在他的身后。
黝黑的天幕中,绛紫色的雷电藏在云层背后,像是黑夜中出现的太阳。
第90章 深池
司予躺在冰凉坚硬的石盘上,呼吸的频率很慢、很微弱,阮阮隔不久就要小心翼翼地确认一次,接着告诉戚陆说他没事。
戚陆端坐在山洞最里的角落,浑身被黑气萦绕,容叔说这是妖族特殊的疗愈方式。
起初,阮阮以为他听不到,但还是坚持隔上不久就对戚陆汇报似的说司予的情况,直到戚陆醒来的第五天清晨,阮阮正在给司予擦脸,眼神一顿,看到他缩了缩指尖——
“戚先生!”阮阮惊喜地大喊,“动了!我看到司予动了!”
黑气环绕中的戚陆正在翻阅那本《鬼怪宝鉴》,闻言手腕一抖,手册“啪”地掉在了地上。
“容叔!”阮阮又拉来一旁眯着眼小憩的容叔,“您来看看!司予是不是要醒了!”
容叔拄着拐,细细端详了司予半响,问道:“你确定你看到了?”
“啊?”阮阮一愣,再看向司予,安安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双手放在身侧,“我好像看到了?”
被这么一问,她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容叔探了探司予的鼻息,阮阮轻声问怎么样了,老者朝阮阮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从怀中取出一枚小石头,配合着口诀把小石子碾成粉末,洒在司予外伤未愈的手臂上。
“有用吗?”阮阮见司予手臂内侧那两道极深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的迹象,忧心忡忡地问,“司予他毕竟是人类,妖族的方法兴许不起效,我出去给他买点药吧……”
“不可,”容叔拦下她,“你不宜露面,其他妖怪以为你已经死了,贸然出去反而会扰乱计划。”
“但司予他……”
容叔也不解地皱眉,按理说司予身上有一半是戚陆的血,妖族的秘法对他理应适用,但他的伤一直不好,也一直无法转醒,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但总之他还活着,并且拥有了属于妖的特质,否则一个人类在这么多天滴水不进的情况下不可能还保持生命体征,这是现在唯一的安慰。
“等,”容叔说,“再等。”
阮阮呼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司予的指尖。
动了吧?
刚刚是不是真的动了?
山洞一角,黑气越来越浓,原先那团黑气只是绕着戚陆周身,但逐渐的,它失控一般开始在山洞中飘散开来。
“戚先生?”
阮阮担忧地低呼,容叔立即将她拉到一旁,嘱咐道:“不可靠近。”
戚陆手中的手册正翻到记录“换血”的那一页,页面最底下,有人用圆珠笔做了一行小小的笔记,是司予的字,清清秀秀的。
——我永远以你为荣。
七个字,一个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