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记下这宫中的布局后,也没急着下去,无意识地掰了几根细长树枝,又摘下四五树叶,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想要做窝了,他看着已经有些成型的鸟巢愣了半晌,随即惨然一笑。
很久以后,他从迷毂树上下来,靠在树根坐下,在宴上顺来的两壶酒不一会儿便进了他的肚子里。
天色暗下,宴也散了,不远处传来几位仙君的说笑声。
他醉倒在树下,仰头望着头顶那轮明月,不知今夕何夕。
仙君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他闭上眼,嘴角向上扬起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还能笑什么。
天河水潺潺而过,树影婆娑,浮光跃金,良久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睁开眼,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清冷月光银纱般罩在来人的身上,灼灼光华下他的面容总看不真切。
来人停在自己的面前,衣摆摇动,银色的织线微微闪光,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声问道:“又偷酒喝了?”
那时他犯了傻,张了张嘴,眼眶一热,低声叫了一句:“殿下……”
酒壶从他的怀中跌落,歪歪扭扭倒在树根下,他仰起头,睁大了眼睛,想要将眼前的人看得更仔细一点。
可他的殿下站在那里,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他没有俯下身来抱抱他,也没有露出从前那种一副拿他没有办法的无奈神情,就连他的五官,也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慢慢的,他脸上的困惑消失了。
他有些醉了。
他知道自己醉了,所以才会将眼前的这位上神,一错眼,竟认作成他的殿下。
怪他贪杯,怪他大意,也怪他沉迷欢喜往事永不能忘怀。
明明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故事了,却在他的脑海中依旧清清楚楚如昨日。
那时候他还未化成人形,因为之前喝酒耍了一通酒疯后还生了场大病,所以自那以后姬淮舟就不让他多喝了,给他定了规矩每个月只能喝两回,且每一回不能超过三杯。
正月初三,姬淮舟外出赴宴,琥珀色新月悬挂天上,银白月光倾泻而下,穿过稀薄雾气,洒在林间,像是未扫尽的残雪。
姬淮舟刚走不久,星如便飞到院子里的那株梧桐树,那里藏了很多他从各种地方收集来的小酒杯,他用尖尖的小嘴钓着这些酒杯,飞遍太子府的上上下下,偷来十几杯酒水,放到案上,整整齐齐摆了三排。
他那时还是一只很讲究的鸟,什么样的酒该用什么样的酒杯,他都分得一清二楚,喝酒的时候还喜欢和那些文人骚客一样,讲究一个意境美。
轩窗开着一条窄窄的缝隙,月色入杯,他用翅膀小心捧着从偷来的酒水,低头嗅了一口,陶醉地哆嗦一下,随后又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然还不等星如好好品尝一下这杯中的酒水,听到太子府外传来姬淮舟回来的车辇声,星如没想到他今日能回来的这样早,怔了一下,连忙扑扇翅膀,将案上的酒杯连同酒水一起顺着窗口倾倒出去。
他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一回头,发现还案上剩下一个鎏金酒杯,他冲下去钓起酒杯,刚落到窗台上姬淮舟已然到了门外,星如也不敢把酒杯丢出去,急急忙忙将它藏在腹下细细的绒毛里。
姬淮舟于此时推门而入,半扇月光从他身后,他的身上携着幽幽梅香。
他一进门就闻到酒气,又看到星如把自己团成一个小团子窝在窗台旁,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走过来,问他:“你又偷酒喝了?”
星如仰着头看他,也不承认,毛茸茸的小小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一样。
姬淮舟轻叹了一口气,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无奈中带着不易被察觉的宠溺,对他道:“左边。”
星如眨眨眼睛,小爪子将藏在腹下的酒杯划拉到了右侧,过了好一会儿把左边的嫩黄色的小爪子抬起来,下面空荡荡的窗台,十分干净。
姬淮舟嗯了一声:“右边。”
星如的动作比刚才更加磨蹭,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酒杯划拉另一侧,他抬起右边的小爪子,下面还是什么也没有。
他歪着圆溜溜的脑袋,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望着姬淮舟,十分无辜,好像在跟他说,你看吧,什么都没有。
却不知他的那些小动作都清清楚楚地映在姬淮舟的眼中,姬淮舟摇着头,放下双手,笑了一声。
见他笑了,星如刚松一口气,姬淮舟一伸手将他整只鸟都抱起来,星如两只小爪蹬了两下,藏在肚子下面的酒杯就被他给蹬到窗沿另一侧。
酒杯倾倒,滚了两圈后掉了下去,砸在下面其他几个酒杯上,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
姬淮舟本以为他就偷喝一杯,一听这声方知自己是小瞧了他,他探出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墙下七扭八歪地躺了好些酒杯,还有未干涸的酒水,上面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星如窝在姬淮舟的怀里,两只眼睛眨巴眨巴,觉着自己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诚然他确实偷了一点点酒,但他今天也确实是一杯酒都没有喝。
然而不等星如为自己辩解,就听到姬淮舟对自己说:“这个月和下个月的酒都没有了。”
星如傻眼了。
今天的酒他一口没喝到就算了,竟然连以后的酒都没有了
任凭他怎么撒娇撒泼,接下来两个月的酒确实是没有的。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都是再也不能重来的故事了。
百年以后,在这一日,又有人与他说了相似的话,可他想着,他到底不是他的殿下了。
于是他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袖子上的落叶,对着眼前的风渊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上神。”
风渊上神还颇有涵养地问他:“酒好喝吗?”
他那时干笑一声:“上神这里的酒自然是好的。”
第5章
那是他第一次在风渊的身上看到了姬淮舟的影子,那时他把一切原因都归咎于肚中那两壶酒上。
星如回到千桃园中,园子的西北角有他一座小小的房屋,他没进去,只在外面随便找了一棵桃树下躺下,落花落叶铺了一地,银白月光洒满天河,他正要闭上眼,一根红色的翎羽忽然间从头顶飘落下来,他捡到手中,愣了半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手中散作一团荧光。
他抬手摸了摸头顶,他这样火红的冠羽本来就不多,来天界时就只剩下了三根,或许是今日在太玄池中泡得时间太长,又折腾没了一根。
说起来上一根他记得是在无情海天魔乱象后没的。
那是他在无情海中的最后一年,一场暴雨连下了半个多月,恍若天河乍开,雨丝如柱砸进无情海中,海面上波涛汹涌,白沫翻滚,浑浊的海水掀起滔天的巨浪,拍打在血红色的沙滩上。
北边的苦竹林被天火焚烧了大半,林下积水足有半人高,白沫与灰烬浮在水面上,雨水无情鞭打褐色的巨石,溅起水花,滴滴答答落入水中,有些许深色怪鱼在水中穿行而过。
太阳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出来过,这里的天色总是昏昏沉沉,天尽头的幻海之雾分不清时辰,便长长地驻留在此处。
天地之初,宇宙混沌,至后来鼠咬天开,阴阳分割,演化万物。
不过咬开混沌的那只老鼠大概是因没能当上天地之主,心中不满,暴饮暴食,它又嘴挑得很,专食这世间至阴至阳至善至邪之物,日复一日,竟让它修炼成了天魔之身。
天魔一出,便肆虐人间,天帝率领众神要将这只老鼠绞杀,只是它曾有功于天地,不能任意抹杀,天帝与众神商议之后,将他封印于天外境。
如今千年已过,上古众神大多都已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就只剩下风渊、剑梧、司泉、梦枢这四位上神,有事没事的时候在天界下下棋,喝喝茶,日子过的颇为潇洒。
无情海封印松动的那日,几位上神正在天界摸牌九,这是梦枢上神在人间新学的游戏,风渊这一日的运气极好,从其他三位上神的手中赢了不少宝贝。
翌日,无情海中生出天魔乱象,幻海之雾自这一日从天尽头弥漫开来后就再也没有消散。
同日,剑梧上神闭了关,四位上神剩下三位,凑了一局三喜牌,梦枢上神输得太惨,走得时候连腰带都被风渊上神给挑了去。
天魔乱象愈演愈烈,无数的生灵丧生于此处,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紫色的闪电从平原上掠过,滋啦滋啦几声响后,只剩下一片灰烬,与渗进土壤里的红色,一场大雨冲刷过后,什么痕迹也留不下。
无情海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封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眼见着天魔就要冲出封印,楚桑以身殉道,以元神为祭,结成新的封印,然他的力量微薄,纵然魂飞魄散,也只能换得一两日的安宁。
两日过去,并无转机出现,或许无情海中的众生合该遭此一劫,于此处了了此身。
只是封印一旦破开,天魔现世,人间必定要遭逢大难,万千无辜生灵都将成为天魔的腹中之物。
他回头望了一眼千顷苦竹的尽头,无情海四周边界设有禁制,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团虚虚的影子,隐藏在重重雨幕之中,颜色都已经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