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话我就往回走,他也没个答应,一直保持温亦之刚走时的那个姿势,在桌边静静沉默着。
临出房门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在想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在思索明日的作证之事,还是……在想温亦之?
其实,温亦之那一席话也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到底什么是正道?什么才是声张正义的正确之法?
右护法送我出门,望着我语重心长一句话:“事到如今,连老夫也有些疑惑了。”
半夜我睡不着,倒是乔白睡得比谁都香。我又想撒尿,这地方人生地不熟,偏巧我这屋附近又没一个茅厕,又想着之前的那个红衣的赤阳宫弟子吃了一顿鳖暂时应该不会出现,于是抄了原先通往茅厕的路子而去。
苏若言之前跟我提过,百水门的人在那片落脚,我尽量避着走。
这一夜很奇怪,一路上陆陆续续有古怪动静传来,三更半夜,隔得远,像是蒙着一层纱,底下暗暗浮动着什么。
我分外小心谨慎。
可没想到还是撞上了事情。
此刻我躲在树干之后,猫着腰。不远处有几个身影,廊下灯笼拉长他们的影子,幢幢晃晃。
我真没想到又会碰上之前追杀陈清的那些黑衣人,此时此刻,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要知道,武林大会之夜百水门弟子防备森严,不可能给他们刺杀陈清的机会。
可他们为什么还会来?
抛开这些,还有比这更让我不能明白的:此刻站在不远处,那个白日里方才见过的百水门门主何褚陈,为何也在这里?
不对不对!我凝神再往下瞧,这一瞧不得了,夜色中突然又飞入好几个身影,跪倒在何褚陈面前,隔得远我听不太清,只看见那些人身上兵器可不止刀剑棍棒,那背上弓箭做工尤其特别,更可怕的是那身装扮身法,我记得。
——远凯盟的人。
绝不会错。
我脑中忽然想起什么……
……
“那些蒙面人貌似是……百水门的人。”
……
“还有一个人……是汪玉。”
……
“可我一定没有看错,其中一个黑衣人的确是何门主的亲信,半分也不假。”
……
“眼下想要你性命的,是你们的何门主?”
……
“还真有点像是那何褚陈为了门主之位勾结远凯盟密谋杀掉汪玉一样。”
……
……
……
不对……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口鼻被捂住,有人将我拖入后林。
“是我。”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右护法。
“你怎么在这里?”
他道:“少主不放心,让我今夜守着你。”
我闻言心里窜出一股暖流,而后又变得有些发酸。我张口想将方才所见之事告诉右护法,结果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看见了。”
我现在脑子里混乱得很,第一个想起了苏若言。这些人分明趁着深夜时分精密部署,我虽不知他们到底要干些什么,但是往后几日必定凶险难测……
恐怕等不及明天,今天夜晚,我就要跟苏若言结成羁绊,以防万一。
回到苏若言房内,此刻我与他对立而坐,他隔着烛光望我,我突然将他搂过来吻住,他轻轻回应。
此刻蜡灯照在碗口泛着明亮的光,刀锋从我指尖引下鲜血滴入碗中,与苏若言的那滴汇在一处。
我举起,仰头饮下——
突然胸中一滞,一股震痛汹涌而来——
我来不及反应,便渐渐陷入迷离,模糊中竟从苏若言的那张面孔里浮出往事残影……
……
那是远比遇见温亦之还要早上几百年的事情,如今已经记不真切。只知我本是出自一位元允年间的青铜匠人之手。此人万事精细,无一例外,尤其在铸铜造剑这事上更加登峰造极。
我大约也是不合他心意的成品。
有日风清云高,骄阳万丈,熔炉内烈浆滚滚,往外冒着热。
——他要熔剑。
我那时还未受灵血点化,只有个元神,一旦落入这熔炉便会元神聚散,灰飞烟灭。
我在炉前急的不行,偏那时还未有灵枢,不能化作人形。正待那铜匠欲将我扔入炉内之时,不远处一路人马浩浩荡荡路过。我如今也只记得那依稀光景,排排人马拥簇着一顶轿子,轿身上打着官印。
铜匠叩首行大礼,起身正欲顺手将我甩入熔炉中时,那轿中传出一声“且慢”,轿落人停。
那轿中人撩开帘子,仅露出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头有着玉扳指。
“万物有灵,这剑本王看着明醒,虽略有不足,可这通身铮然清亮,定是好把剑,熔了岂不可惜?”
单因这一句,我便活了下来,也有了后日被灵血点化之后的事情。
那人起轿离去,有微风拂起,吹开轿帘,我看见那双带笑的眼。
时隔这么多年,沧海桑田,我差些错失缘法成了精,却偏还记得这一眼。
第65章
我紧紧抱着眼前人,万般过往如若浮灯。
若言,我的苏若言。
他周身银光敛去,怔怔由我抱着。
此刻蜡灯摇曳,光影幢幢。
暴风雨的前夜总是宁静的。
我跟苏若言商量好,若明日当真有什么不对,我便化回原形,他尽管使用便是。
他凝视我道:“会伤着你的剑身么?”
剑身?我的命都是你救的。
“怎么会?我化回原形的时候便是最厉害的时候,既能保全你,更能保全我自己。”
他点头,望着我,眼中慢慢浮起笑意。这让我又记起了许多年前那一眼。
我伸手一把抱住人,他愣了一下,回抱。我听见自己说:“苏若言,我们见过的,很多年前,你还记不记得?”
他疑惑,要看我,我把人抱得更紧,脑子里就剩吹下风的帘子和那双带笑的眼:“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啦,要是比他更先认识你就好啦。”
他一愣,不答,只抱得更紧。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鬼差仁兄过来看我。他拉着我说什么阎王老爷有要事找我,我不去,告诉他大战在即,他立刻黑脸跟我道:什么大战在即?我看是有人的命数要到期!
我一惊,细问怎么个意思。
此刻光景忽然转到了阎王前殿,我跪在地上,两排鬼差手执陈情丈。
木牌子上还是那句:
“得放手时须放手,眼前无路早回头。”
眼前无路早回头……
我从梦中惊醒,侧身看了看身边苏若言。拂晓的微光照进屋子,宁静得心惊。
第二日第一场比试拉开帷幕,我在台下随时准备。又是两个门派弟子交锋片刻,其中一人落下擂台,比试告终。
这样接连几场下来,那第一场的擂主此刻在台上被胜利冲昏了脑袋,举着长锤赫赫发威几乎要把“谁还敢上台挑战”之话喊出口来。
上午台上全然没有半分熟悉门派的踪影,看样子苏若言、温亦之他们都排在了下午半场。
正这么想着,一声高喝截空而出,有人翻身落到台上拱手道:“在下长玉门弟子,倒想领教一二。”
我一笑,心道又是位抢擂的,抬头一看,不禁愣住——
一袭白衫洁净,身段潇洒,此人不是之前有恩于苏若言的长玉门弟子周起,又能是谁?
二人霎时交战开来。我与苏若言对望一眼不禁看向台上,只见那周起脚法精炼稳当,流云步踩得隐隐生风。还是那熟悉的身法招式,只不过这次他丝毫没有轻敌的意思,正儿八经抽出腰间佩剑同那擂主长锤相互招架,一点也不怠慢。
此刻只见那周起翻手一掌拍向那擂主腹下,那人一愣,此招竟是虚晃,哪知肩头却跟随一阵剑风袭去,他一个招架不得只被逼退到台边。
结果二人竟只过了二十来招,那擂主便一声哀嚎跌落台下。
身旁众人不禁惊道:好功夫!
周起抢擂成功,他一扬手中长剑,目视台下,满脸冷然之色与当日熟悉面孔判若两人。
我心下一凛,眼角一抹青影闪落台上,还未看清便听那人道:“流云步法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百水门陈清,倒也想领教领教。”
我一惊,抬头,此刻那陈清青衫颀长身形,不似往日总穿白衣,如今却另有一番潇洒之态。
周起闻言目光依旧,沉静如若死水,手中长剑陡然一振,脱手而出——
陈清来不及闪避只能硬生生接下这一招,只可惜他准备尚未完全内力不足,竟被这招逼到险些落下擂台。
陈清当众吃了个瘪,回头望了望温亦之那个方向,温亦之目光沉静,只微微一点头,陈清便冷着脸开始运起内力,不多时刻,他身后那石飞冲而出,霎时空中莫名一波震颤,与当日同苏若言交手之时截然不同。
我扭头看向温亦之,此刻他一脸期冀难掩,顿时明白过来。
这陈清招式路数沉稳得当,想来定是受了温亦之提点。
这也难怪,当年温亦之一笔一划教我识文断字,而后又教我武功,连我这般顽石脑袋竟也能学得一身防身功夫,更何况像陈清这般打小习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