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眉。
他伸手拍拍我的肩,收回手后又抱着腿坐在台阶上摇啊摇。
月光温柔,院子里有丝丝微风。
“若我是你,我可没那么大胆子翻地府。到那时候我就回云霄山,睡在我的龙潭里头,”他突然别有深意望我一眼:“在那个初见的地方,再等个十年二十年,我就不信他不出现,就算是出现了他不喜欢我,告诉我他不是我命中注定之人,我也要等他。再说,先前那么多年都等了,命里就这么一个人,算命先生跟我说过,命中注定,也不差这会儿。”他笑嘻嘻转头看我,眼睛里有光:“反正我命长,也不再乎。”
第46章
乔白当我是傻子,以为我听不明白。可他到底是把我当傻子了?
外头打了四更,我回房,临走乔白心情似乎变得低落,说让他自己一个人待会子。
回房的路上,我脑中反复回荡白日里亦之躺于床头的模样,心中忽的萌生出一个念头。
时至今日,已无需隐藏,再坏能坏到哪里去?招来杀身之祸也罢,暴露自身原形也罢,如今这般光景,实在叫我一颗心如悬于吴钩之上,吸一口气都心惊胆寒。
眼下我定要将原形现出,告知他一切。
再不然,算不到那一天没了机会,便要懊悔断肠了。
如此决定,便等他清醒。
夜里寒意侵袭倒是睡意全无,只道是心里不安稳实在困乏,最后也迷迷糊糊入了觉。
鬼差兄弟多日不见,出场顺序倒没变,先是一股青烟,青烟散去,再化出真身。我从床头爬起来,怕是自己真在做梦,眨眼功夫,便来到了阎王殿。
阎王高坐案台之上,正在执朱笔批字,两排鬼差手拿陈情仗,威风凛凛,使人敬怕。
我跪于堂下,被两个鬼差押着,只得低下头去。
“哐啷——”一声,一块木板丢到眼前,我眯眼一瞧,上头红彤彤一排大字:
“得放手时须放手,眼前无路早回头。”
我猛地惊醒,额上虚汗直流,再一看,四周床帘木桌,道是凡间模样。这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这梦做得我莫名不安,只得起身向温亦之房间去瞧瞧情况,话说时至今日,虽我晓得苏若言内力深不可测,但亦之此番所中“吸功掌”,也确实是难以拿捏对付,如若一个不小心,只怕把全身内力搭了进去也未可知。
我走到房前,推门而入,此刻房间仅亦之一人,且他居然清醒。我亟不可待,只得上前一把握住他双手,惊喜道:“你醒啦?”
他木然望我一望,我道:“亦之,我有事要同你讲。”
无非是之前的原话,告诉他我乃灵剑所化,他听后半响不语,只弱着气息似看疯人般看我。我见他不信,又听闻这“吸功掌”之症状如若峦峰连绵,起伏不定,生怕他过会子又晕厥过去,只得赶紧运灵枢逼出灵气,等待现出原形,证我实言。
银光敛去,后头化出真身。
温亦之眼睁睁望着我化回原形,虽惊异却一动不动,坐在床头。
我见他胸口微微起伏,快而骤乱,一副如见鬼魅的模样。
我运控灵枢开口道:“灵剑沉渊。亦之,你曾是我的主人。”
他闻言一怔,双眸越睁越大,我眯眼一瞧,里面突地炸出血丝,只见他陡然深吸一口倒气,竟生生晕了过去。
事发突然,我僵在原地,反应过来立马化回人形,将人扶起,推入内力。
我心里头纵是将自己骂了个千万遍,悔恨万万不该在如此情境下现原形来刺激与他。倘若他因此而急火攻心伤了性命,那我便化回剑身跳了熔炉遂了干净。
这时苏若言突然端着冷水进来,见状二话不说,只含着古怪神色看我一眼,便一把将我推开,自己接力运功。好在他内功深厚,疗伤之后亦之的气息也渐渐稳定下来。
我托着昏迷的亦之放回床头,回首看向苏若言,他坐在桌边,双眼低垂若有所思,也不向我询问方才事情原委,我自觉有错在先,也不好意思告知,只得再多看亦之两眼,才推门离去。
我这夜里分明别想合上眼,只满脑子是温亦之的事情,想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最后只能爬起身来,妄图再去看他一看。
我真就走到他们房前,见房内灯火明亮,贴门缝一瞧,房中只剩温亦之一人,却不知苏若言此刻又身在何处,心中暗骂一句,便推门而入,只见亦之竟已清醒,此刻正靠于床头满额细汗,手持一坛不知哪里来的酒,凝神不语。他见我进来不禁一愣,凝视酒坛的眼色越发沉静。
我一惊,忙去拦他:“哪里来的酒?你身上有伤,怎能饮酒?!”
“你原当真是一把灵剑……这世间万事,当真新奇的紧……”他并不答话,反倒自顾自说着这些,似已然接受我乃是灵剑所化,可他竟半分也不惊讶。只目光清澄如水望着我,如此伤病之下,竟有一些回光返照之感。
“从前喝这‘早春白露’只觉酒性醇厚,饮毕许久仍有三分余香,回味无穷。”他望着空中呆呆,似略有醉意:“可如今……却忽觉这酒仿佛不似从前那般,香也敛了,甜也散了,就剩满口苦涩之感,怎地再没别的了?”
我答不上来,只觉自己一下子明白他这话中之意,顿觉苦涩不已,于是伸手揽他酒坛,他不依,只仰头再饮一口。屋内灯火幢幢,我便又听他道:“从求侠道义到犯下深重杀孽,那段时日我夜夜与噩梦缠绵,只得把酒消愁,事到如今,倒觉得这酒要比这世上许多更有人情味了些……”他忽的转头看我,惨然一笑:“可如今,为何连这酒……也变了味,变得我不认得了呢?”
我看他那一副模样,哭也不是哭,笑也不是笑,只把个通红双目望着我,让人可怜到了极点。
可纵然如此,我亦深知他现在有伤在身,方得苏若言传功所救,眼下决计不能胡乱饮酒,于是强行拎过那酒坛,好言道:“等伤好了再喝,伤好了再喝。”言罢,我回身准备将酒坛放下,哪晓得衣角一紧,生生被扯住去势。
只见方才靠于床头之人,此刻正圆睁着发红双目,满眼迷离直直抓着我的衣角不放。
我见他胸口起伏绵长,眼神散乱,便晓得这大约是饮酒微醉而致,心道他借酒消愁,愁意更愁,只得他按回枕头,可他就如同松手我便要即刻灰飞烟灭一般,死死捉住也不松开半分。
我见他这半醉半醒最是难受,于是伸手掖他被褥,哪晓得他一把扯住我,突然落下泪来:“怕是熬不过去了!熬不过去了!”
我知他此刻醉酒正说些胡话,以为自己气数将尽。想到这里,我不知为何,竟一时难过的如烧红的铁烙万般烫过,撕扯疼痛不能更甚。
我按他回床头,他扯着我衣袖一个劲的又颤又抖,只那么一盏茶的功夫,他一直喋喋不休些醉话,甚么绵绵长恨,甚么倒不如一头碰死。
我心中此刻千万般滋味,可怜他到了极点,忍不住附和他那些醉话道:“你不会有事!决计不会有事!大仇未报,老天爷哪能就此放你下去?古有勾践卧薪尝胆,又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再困难之事都有回旋之余地,你这般通透之人,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闻言浑身一直滞,望向我这一眼凄楚到了极点,突然,他猛地一把抓住我手腕狂摇不止,潸然泪下道:“若言,若言,我合该挨个千刀万剐,也对他不住……”
我被他扯得生疼,又听他口中喊着“若言”二字,只觉凄凉。
他终是拉扯半响稍微安定下来,靠上枕头,眼神却越发迷离起来。
灯火摇曳,窗前光影攒攒。
他睁着迷离双眼,目光空洞,那喃喃醉语若东流之水,凄凉悲伤到了极致,突然,他浑身一震,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我如遭雷轰,手忙脚乱上前扶住,他躺在床头,一张煞白嘴唇微微张合,眼中活色渐渐黯然下去,此刻或比那垂死之人更甚,我凑耳过去,只听得几句喃喃之语竟如死灰:“爱悠悠,恨悠悠,借酒问心,皆是愧与仇,可如今都不能够……”
我闭上眼,只觉此刻万般滋味,心道这言中之意我哪能不明了?他命运不济,恨也罢爱也罢,都是那折磨人的东西,他愧对何人?仇自何处?我又怎能不知道?
“吸功掌”后劲散去,又这酒劲一冲,倒使他吐出淤血沉沉晕厥过去,不再折磨自己。
我推门离开,恰巧苏若言端着熬好的汤药回来,我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竟开言讥讽道:“大半夜的作哪门子殷勤?你若不管不顾倒不如我来,这小店只想着做生意,也不看这人到底能不能饮酒,那半坛子酒下去岂不是要他性命?你如今还端个汤药过来做什么?若真为亦之着想,便是日夜不休,也要拎了那白眉一笑过来给他看诊!”
白眉一笑乃在云霄山上,这山高水长,哪里又能求他助我们一臂之力?气话气话,我心中不痛快罢了!
苏若言闻言愣在远处,动也不动,我踩着极快步伐离去,再不回头。
自那之后我同苏若言便一句话也无,数日过后,只得从乔白口中探知温亦之情况。听说他近几日越发好转,可以下地走路,看来运功疗伤十分凑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