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负代进场的时候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最东边位置坐了一个手脚巨大的中年男人,他的手是常人的两到三倍大,所有东西在他手下都显得小巧,他尝试着用对他来说玩具一般的刀叉吃东西,引得周围观赏的人们一阵大笑。他似乎得意于此效果,愈发展现出自己的笨拙,在文雅的嘲笑中将食物掉了满桌。
同行的男孩儿想带着李负代入座,转头却发现,李负代已经在中间位置的右边坐下。
坐在中间位置的那人,发型很奇怪,似乎是为了衬托眼睛而特意设计的。他坐在桌子的正中间,却不怎么吸引人。他目光无意义地盯着某处,可能是无聊大了,手指贴着面前盘子的银边儿来回滑动,只在李负代在他身边坐下时,眼睛朝旁边瞟了一瞬。
“该说巧吗。”叶朗开口,一贯的阴沉口吻。
“不巧。”李负代把这当一个劣质玩笑,侧头看了叶朗一眼,便了然,“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叶朗并没答话,中途有人凑近看他的眼睛,瞧动物似得,他也没反应。之后两人沉默着坐了良久,周围人来人往嬉笑客套,只他俩置身事外般得平静。等长桌几乎坐满,叶朗才起身,沉声落下一个来,先朝会场中央搭建的舞台侧边走去。
偌大的盛会中,没人注意这两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少年,人们沉浸在愚弄至高权力的快感中,纸醉迷金下,畸形的愉悦情绪熏染着他们,反倒使其暂时放松了警惕。
停在舞台侧边,叶朗抬脚拨了拨地,脚下便显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它穿透铺设的羊毛地毯,也穿透地毯下的水泥地,直通地下,直径不过两厘米,他极小心,没被人发现。
“只要一点星火。”叶朗沉沉开口,甚至有些倦怠模样,他极少用双瞳正视别人,此时却明白地看着李负代,“一个烟头也好,掉进去,谁都逃不掉。”
李负代不知道叶朗想制造什么,但他了解叶朗,叶朗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藏品的身份,那他一定有十足的把握。想必叶贺死后他消失那么久,为得就是今天,不管理由为何,他们想要的结果是一致的。
“所有人吗。”李负代偏头,又有人进了会场。
来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鬓发已白,牵着一位白化病女孩。
女孩儿一头珍珠色的长卷发,穿着丝绒的红裙子,她苍白又明艳,美得异常也脆弱,仿佛被烈焰包围的一块冰晶,破碎或消逝,都只在一瞬间。她的持有者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了角落的一把椅子,在她的手上垫了一条暗色格子的手帕,手帕上放了几块饼干,然后在她耳边嘱咐几句,便进到人群中,流连社交。
女孩儿静静坐在那里,像一个没有命令便不会擅自行动的机器人,她小口小口地咬饼干,目光放在自己的鞋尖儿,那上面有漂亮的钻石,和她很配。她的一切都美得像仙子,显然她的收藏家是在细心对待她的,可即使这样,她精致裙子的袖口,还是别着那枚象征藏品的徽章。没有区别,无需尊严。
叶朗顺着李负代的目光看去,“难不成你想说,他们无辜。”
李负代开始思考。
“在这里的,没有一人是无辜的,你我也不是。”叶朗审视着李负代,“你可以阻止我,也可以做一个圣人。而且前者更简单。”
李负代垂眼,他不会阻止,当然也不是圣人,只是,“我动作一定比你快,也比你精准。”
“所以,我们是同盟。”说着叶朗难得笑了一声,想来是觉得可笑,他和李负代认识这么多年,从不是朋友,末了末了,却还同一战线。接着他抬手看了看表,“三点,人该都到齐了。”他抬起头,眸中的情绪有些不明,“或许你该感谢叶贺,他把你藏得很好,没人知道,他们身边,站着一个杀器。”
李负代轻笑,叹一口包含诸多情绪的气,嘲讽居多,“是该谢。”
“不管怎样,还是我来。”叶朗说,“你还可以好好生活。”
闻言李负代皱眉。他蛰伏莫家快要一年,理由很简单,他不要温烈丘再受到伤害,然后要一个公道,这本就是孤注一掷,什么后果他都会接受。
在他想着该怎么聚集众人给他一个方便时,会场内却忽然寂静下来,有意无意的,人们的目光都转向门口。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高瘦的身影推着一部轮椅入场,他和轮椅上的女人都带着半截面具。女人身着华服,气质不凡,进入会场,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李负代听到有人低声惊叹,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骆。但此时,他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所有目光,都被推着女人的高瘦身影牵制。那人瘦了好多,但举止气息,牵动着他每一寸思念,他极力想收回目光,一时却怎么都挪不开。
收藏家的圈子成立至今,骆从未参加,更不说像今日这样露面。她的出现,一时将晚宴的气氛推向高潮。她持着一杯酒,被推着浏览过会场,和从未蒙面的友人们碰杯交谈,一切看着都和睦有序。寒嘘过后,她被推着停在长桌的中间位置,似乎有话要和大家说。
场内都安静下来。
过于肃静的气氛下,李负代直觉不对,在他眼中,女人的命线已经断了。他笃定有什么要发生,不动声色地向温烈丘靠近。同一时间,叶朗找到了空隙,正准备动手,但两人都还没动作,冷厉的枪声就先响起。
人群中不知是谁开了枪,正中骆的胸口。血迅速染了华服,未能挣扎,人就没了呼吸。
一切发生的太快,人群中有了小范围的骚动,却不是恐慌,像极了被提前告知。
风声是如何走漏的不得而知,一个瞬间,最震惊的当属温烈丘。他计划好了一切,利用骆彻底瓦解收藏家们,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精心计划了那么久的圈套,刚开始便覆灭。
他输就输在,和一群没有规则的人讲规则。
在聚集过来的人群里,李负代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脸。骨科戴金边眼镜的医生,温烈丘的后爸蒋应,还有同献玥一起住着的老奶奶。人前,他们都再普通不过。不可察觉的,李负代周身阴烟渐起。
第二枪响起,直直冲着温烈丘。
替他挡下的,是一枚应声落地的铜钱。
隐藏在人群中开枪的人并未察觉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自己失手,当他想再扣动扳机的时候,却已经不见了自己的手。惨叫后,血淋了一地。
其中有敏锐的察觉问题在李负代身上,第三枪响起前李负代已经扑到温烈丘面前。第三枪是冲着他的,但挡下的不再是铜钱,而是一枚古旧的铜铃铛。
看着悬在空中的铃铛,李负代一时呆愣,转而血液奔涌,周身的阴烟再也压不住,飘渺升腾,好似在感应什么。
毫无预兆的,整个会场忽然暗下来,仅一刹那便陷入黑暗。黑暗未被预告,人群阵阵恐慌。没了奢靡灯光的衬托,废楼恢复了枯槁和阴沉,然后李负代听到了一个只他能听见的声音,由上至下,慢慢靠近自己耳边,飘忽又低沉,带着他所熟悉的阴冷气息。
————“告诉我,谁要伤害你。”
黑暗中李负代闭上眼,感受着围绕在周身的强大气息,心里的声音在一一控诉,所有悲愤委屈,和执念。
倏忽间,废楼中忽然地动山摇,水泥地崩裂,如同天神动怒,顶柱墙面纷纷坍塌,巨大的轰响下,骇人的裂缝如同行动迅猛的巨蟒,撕裂地面露出獠牙,把所见所闻的所有邪恶,拖至深渊,去皮嚼碎,鞭笞尸骨。
塌陷中,凄惨的喊叫没了虚假的优雅,嗜血情境在黑暗中暴力又静谧的进行。废楼在瞬间变成人间炼狱,却没人看清,也没人知道发生什么。
温烈丘被撞出去一次,奋力爬回来,只顾得去护李负代。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感觉到他们有片刻的悬浮,崩裂的碎石和钢筋带着风冲向他们,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位置停下跌落。
坍塌陷落仅持续了一分钟,尘埃落定却用了良久。等人们能看清眼前景象时,几栋废楼皆已被夷为平地。
李负代被温烈丘抱着,躺在巨大的碎石堆上,看到了星光正在消隐,天要亮了。然后那个声音又再次响起。
————“找到你了。”
李负代猛然坐起身,看着面前虚无的身影,李负礼还是穿着一身青灰色,却有些不同了。他看了他哥好一阵,所有的情绪奔涌,最后的最后,还是委屈得要命,心里默道,你死了。
李负礼点了头。
鹤仙,是吗。李负代在心里问。
李负礼又点头,抬手轻轻搁在李负代头顶。
“哥……”李负代鼻子立马酸了。
温烈丘不住确认着李负代有没有受伤,听他出声才发现人情绪异常,慌乱地掰过脑袋确认。
李负礼在慢慢离开,李负代又认真看他一眼,回身用力抱上温烈丘,吸着鼻子摇头,“我没事没事……”
废墟上,每一个藏品,都安然无恙,李负礼活埋的,只有收藏家。有人在哭,不知哭什么。
李负代看到,那个白化病女孩,毫发无伤地坐在角落,手中的饼干吃完了,只盯着鞋尖看。离他们不远处,叶朗坐在一块插满钢筋的石头上,把领子上纽扣般的徽章解下来,扔了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