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低头看他,似笑非笑:“我真的不是在讨好你。而且比起你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更喜欢和阴阳怪气的你待在一起。”
那个小鬼眨了两下眼睛,试图驱赶趁虚而入到眼睛里的那几粒细沙。
江声学着秦争的样子抹了一下他的眼尾,问:“你要不要带着你的小弟们和我们合作,一起杀了主神者。”
他拨开江声的手,别过头去,不答:“你刚才还说不是在收买我。”
江声挑眉:“我确实还没开始收买你。”
然后抛出了真正的条件诱惑他:“等我们一起杀死了他,杀死了校长,解放了那些可怜的孩子的执念,我就带你南下去看你的爸爸妈妈好吗?”
那个小鬼刚才的那点别扭悉数褪去,被他话里透出来的寒意所取代。
他说:“可是看过了之后,不是还得回到这个破地方吗?”
江声沉默着没说话,无法反驳,只转移话题道:“你去过你家长打工的那个城市吗?”
他低着头回答:“没去过,但是在电视上看见过,也在别人的描述里听过。所以我能想象到那儿有多好。”
“如果去一趟再回来,我大概会更失控。”他抬起头来,盯着江声的眼睛看:“可到时候,你早就走了。与其这样,倒不如从来没去过。”
大概是应了那句:只要没拥有过,就不会害怕失去。
就像是自闭症儿童也知道要默默地抓住志愿者们的手,不希望他们离开一样,江声眼前这个十岁的孩子,这个夜间的杀人魔,也在用他的方式在试图挽留江声。
可惜希望是一回事,理智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即使撇开游戏机制,也不会有人愿意在这座山村耗上一生。
艾米莉.狄金森写过一首小诗,诗中写道: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
我也许会忍受黑暗;
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
照耀得更加荒凉。”
对于这个男孩而言,诗中的那个太阳或许不仅仅是那座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城市,还有江声给予他的短暂的善意。
太阳落山后,曾经的那些昙花一现的温暖,就都会伸出手来,把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推。
所以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江声的手,直到走回教室也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江声想说,或许那些所谓的大城市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例如房租很贵,大多数打工的人都只能能租得起潮湿的地下室;食物也贵,他们指不定吃得还不如学校一荤两素的配餐。
就业竞争也激烈,你以为的某个在大城市里光鲜亮丽地打拼的人,那些村里人眼中走出大山了的人,可能现在正在某餐厅的后厨卖力地刷碗,手上是冻出来的疮疤。
甚至是在某家工厂里吸着毒气连轴转,全年无休,只为了拿法定节假日的双倍工资。
但是他最终也没能说出贬低那些大城市的话。
因为对于那个男孩儿来说,太阳之所以为太阳,可能并不是因它繁荣、美丽。而是因为在那方土地上,有他心里最想亲近的人在。
江声在放学后默默地陪他走了几里蜿蜒的山路送他回家,算是他少数能给的关怀。
只是在村口被一个迎上来的老头截断了去路。
那人揪着男孩儿的耳朵大声质问:“哪里来的钱买这些东西?是不是从家里偷拿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那个男孩的嘴抿成一条直线,不吭声。
然后枝条做的扫帚甩在他的身上,和他手上那些已经结痂了的伤痕重叠。
江声伸手去拦,却老人被大喝了一声:“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
然后继续转过头对着自己的孙子唾沫横飞:“你们校长打电话给我说你肚子疼。要我说,你就吃这些垃圾食品,不疼才有鬼。”
江声听不懂老人口中飚的那些方音,只知道他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他皱着眉头搬出了自己的老师的身份,结果也还是没能从他那收获到半点尊重。
男孩像是习惯了,反而转过脸来对江声露出一点笑意,眼神却冰凉。
他说:“大概我只有在晚上才能为所欲为吧。”
“其余的时候,我都不能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被对待。”
第56章 温暖源
那个老人听不懂那个小鬼在说什么,标准的普通话传进他的耳朵就自动变成了叽里咕噜的鸟语。
就像那个小鬼也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爷爷每天到底在想什么一样。
两个人之间的沟通永远是无解。
江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理了一下男孩儿被拽歪了的领子,然后就两手空空地折返了。毕竟在那个场景下,他连一句话都插不上。
江声踩在石子路上,坑洼的斜坡让他走得有些气喘吁吁。可是思绪却还是止不住地停留在那个挂着牌子的村口。
那两个对峙着的身影,和谁也不会主动低头的气愤与委屈。
说实话,他在现实当老师的那两年,最害怕的事情也是学生家长来找茬。
那些家长总是有自己的一套处世逻辑。
要么是听不得老师对孩子的批判,事事都得维护;要么就是不停地对着老师反向倒苦水。
例如孩子在家总是不学习,一有空就打游戏;又比如孩子在家里不听话,总是和家长顶嘴。
甚至有当着孩子的面骂他的。总的来说,就是自己管不了了,希望老师帮他管教。
而江声遇上这种场面也只能无语凝噎。
在他看来,学习全靠老师一手抓这种话,是他待在学校那么多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也曾经有一个家长找上门来问罪,质问他自己家的孩子为什么语文只能考五十几分,质问他这个老师上课的时候究竟教了些什么。
江声觉得冤枉,但是又不愿意把孩子推到风口浪尖上,只能委婉地实话实说:“他的文言基础比较薄弱,作文写得也还有待进步。”
他没把话说得太过分,只口不提他上课时候的不专心,想给那个孩子留些薄面。
那个家长却骂骂咧咧地指责江声不负责,然后又把枪口转向了自己孩子。
她说:“你现在不学习,以后你想干什么?去工地上搬砖吗?还是在家里养猪?”
孩子脸红脖子粗地回:“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不喜欢学习,也学不进去。”
家长的气焰更盛:“你懂个屁。我看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诸如此类的场景,江声在这两年间也见了很多,却始终没能琢磨清楚:当一个孩子真的自己不想学习的时候,老师、家长、学校,真的能对他起到促进作用吗?哪怕只有一丁点。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可是没有人能醒悟过来。孩子是,家长也是。
而那个小鬼的爷爷则是另一种家长的代表:不管孩子在学校里干了什么,回到家又在干什么,成绩优秀与否,只要他想骂他,总是能找到千百种让他当出气筒的理由。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他们总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你不听我的话,就是不懂事;我不顺心了,我就可以骂你。
和上面那套“我都是为了你好”在本质上又有所不同。
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最后相看两厌的局面、绝对和谐不了的亲子关系,还有他身为旁观者的无能为力。
树上站立着的一只乌鸦长叫一声,像是在报丧,把江声飘远了的思绪拉回来,于是他加快了在蜿蜒山路上行走的步伐。
此时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像是即将飘雨的天气。
最后细雨还是在江声赶回宿舍之前落下了,好在他还有一件外套可以临时充当一下不称职的雨伞,以免淋成落汤鸡。
但是当他湿着衣服踏进宿舍的时候,陈科还是被惊了一下:“你这是去哪儿了?这么久,还淋成这样?”秦争则直接皱起了眉头。
江声拧一把外套上的水:,回答:“送那个小鬼回家了。”然后一进屋就开始换衣服。
陈科提议他去洗个热水澡,然而谁都知道这栋楼里只有一个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
而且山村里的热水还只能现烧,等烧够了,寒气也已经深入骨髓了。
陈科低声骂了句脏话:“这破地方也太不好了吧。且不说今天,我们总不能七天不洗澡吧?”
孟军嗤笑一声:“你就是在宿舍冲澡,我们也懒得看你。”
陈科恼羞成怒地反驳:“你以为我稀得看你啊。我就是……”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正在用干毛巾给江声擦头发的秦争身上。
江声冲他挑眉,有意开玩笑:“我看你今天晚上是想死在床板上。”
陈科嘿嘿笑两声,把话咽了回去。
四个人的晚餐是秦争做到白菜挂面。江声买的那几包泡面由于半路杀出来的那个臭老头,所以还待在那些红色塑料袋里。
江声吃完热汤面之后才感觉身体有些回温,他蹭到正在洗碗的秦争边上:“我帮你?”
秦争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有些生气,却又不知道该对谁发,最后只能硬邦邦地回一句:“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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