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心恐惧]时的颈环基本一样,唯一的区别是颈环正中间,有一个小的显示屏,上面的数字随着心跳一下下闪。
20、21、22、19、20……
是他的实时恐惧值。
郑落竹有点诧异,他现在根本还什么都没遇见,恐惧值不是应该为0吗?
还是说,这个肮脏昏暗的陌生环境,已经让他潜意识里有了忐忑和不安……
等一下。
郑落竹全身僵硬。
玻璃里的影子是谁?
瘦小,稚嫩,穿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卡通背心,露出的胳膊皮包骨,相比之下,头就显得大了,看脑袋像七八岁,看身体像五六岁,营养跟不上发育,呈现出一种不协调的怪异。
但这个怪物应该不可怕,因为他身上交错布满了红色的血痕,紫色的淤痕,以及各种扇、掐、拧留下的手印,是一个总被欺负的怪物。
是他自己。
【注意,注意,恐惧值超过60——】
耳内突然响起急促的警报。
郑落竹呼吸一滞,立刻回过神。假的,都是假的,就是为了吓唬他而已。他在心里不断念叨,同时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玻璃门上移开,移到客厅里,看过了时的彩电,看落满灰尘的风扇,看因为冷冻层的门关不严、已经化了一地水的冰箱……
“哗啦。”
门外传来钥匙串的声音。
郑落竹忽然全身僵硬。
【注意,注意,恐惧值超过70——】
钥匙插入门锁,“咔哒”,防盗门打开。
一个高大的黑影走进玄关,“啪”地按下电灯开关。
整个客厅都亮了,是白色的灯管,一下子把厨房灯泡的暗淡昏黄,压制到了角落。
黑影不再是黑影。
苗条的身材,时髦的波浪卷,一张五官姣好却怎么也遮不住憔悴的脸。
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可郑落竹觉得她高大极了,要很费劲地仰起头,才能看见她的脸。
“你怎么又弄得脏兮兮的。”女人嫌恶地看他一眼,径自走到冰箱,无视融化发臭的冷冻层,打开恒温保鲜层,拿出两瓶冰镇啤酒,一边往回走,一边问,“你爸呢?”
死了。
早几百年前就死了。
郑落竹心里明明再清楚不过,一开口,却是呐呐的童音:“不知道……”
清亮里带着些许奶气,和显而易见的畏缩、恐惧。
郑落竹一下子在这声音里,记起了那些遥远的、可怕的记忆。
不,不是记忆,是梦魇。
布满油污的厨房,狭小阴暗的客厅,永远在淌水的冰箱冷冻格……
这里不是什么奇怪的陌生地方。
是小小的郑落竹的家。
【危险,危险,恐惧值超过80!恐惧值超过80——】
耳内的声音急促叫嚣,尖而锐利。
郑落竹心跳得厉害,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超过100他就会死,可他控制不住,恐惧就像个套在他头上的塑料袋,他越大口呼吸,就越要窒息。
“滚开!”拿着啤酒的女人重重踢了他一脚,像踢垃圾一样将他踢开,而后走到靠墙的一张方桌旁坐下,用扔在桌上的瓶起子起开啤酒,咕咚咚先给自己倒了一杯。
只是踹一脚。
比郑落竹预想的恐怖,要轻松多了。
耳内的恐惧值提醒,回落到60。
女人倒啤酒倒得太猛,白色的啤酒沫溢出廉价的玻璃杯口,淌下来,流得满桌都是。
她低头凑过去想要先嘬两口,防盗门忽然被人“咣当——咣当——”砸得极响。
女人的脸一下子黑下来,骂骂咧咧走过去开门:“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门开了,一个双眼布满红血丝的男人走进来,无视地上的拖鞋,大咧咧进了客厅:“老子一天天累死累活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女人冷笑着跟进来:“为这个家?我看你要不是把兜里钱全输光了,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个家。”
被戳到痛处,男人一下子来了火:“妈逼,今天点子太背!”
女人原本只是随口骂,没想到还真说中了,当下尖叫起来:“你不是说过你不赌了吗!”
“你懂个屁,我今天本来能翻本的,就怪他妈老李非在我赢得正顺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你总有理由!我就问你,这么多年,你赢过吗,哪回不是赢小钱输大钱,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就是没有赌命……”
“啪!”
男人一巴掌打断女人的话,也打断了屋内的争吵。
女人红了眼,忿恨的目光像要杀人,可终究,还是没有扑过去。
男人无动于衷地绕过她,准备回屋。
郑落竹缩在墙角,把自己尽可能缩成一小团,缩得太用力,刚刚被踹到的地方疼得厉害,可他顾不上疼了,只想把自己缩小到谁也看不见。
男人还是看见他了。
四目相对,郑落竹浑身冰凉。
他爸妈已经死了,是的,已经死很久了,久到他已经快忘了他们的样子。
可为什么眼前的两个人是如此的逼真。
他们就像从地底下冒出的恶鬼,披着名为“爸爸”“妈妈”的皮囊,借尸还魂。
“你个死崽子,连‘爸’都不会叫一声,啊?”男人怒气冲冲走过来,一把将他从墙角拽出,单手拎到暖气片旁边,拿晾在暖气上的鞋带将他的双手捆到暖气管子上,“一天不收拾你都不行——”
绑好后男人喘口气,舒坦了,晃晃悠悠去厕所开闸放水。
郑落竹疼得厉害,手腕疼,胳膊疼,浑身都疼。
可这种惩罚太熟悉,以至于他反而没那么害怕了,顶多就是贴着暖气片睡一宿,姿势难受点,手腕麻木点,等到明天一早,大人还是要来给他解开的,因为他要去上学,不去,老师会来问家长。
厕所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
男人迷迷瞪瞪走出来,打着哈欠,看也不看客厅一眼,直接回屋睡觉。
随着卧室门“砰”地关上,客厅恢复寂静。
静得只剩女人隐隐的抽泣声。
女人?
突如其来的寒意让郑落竹打了个摆子,他忘了客厅里还有一个人。
抽泣声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没一会儿。
又由远及近。
郑落竹不敢抬头,直到头顶上笼下来一片阴影。
“为什么要惹你爸爸生气?”
又轻又温柔的声音,来自地狱。
郑落竹怯生生抬起头,逆着光,看不清她的脸,却看得清她手中的金属衣架。
她刚刚走远又回来,原来是去阳台取衣架。
“为什么要惹你爸爸生气!”
她又问了一遍,语气骤然激烈,手里的衣架也狠狠抽下来。
郑落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却止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和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女人抽得越来越凶,越来越狠,根本不挑下手地方,就是劈头盖脸地抽。
郑落竹用力低着头,将脑袋紧紧靠在被拴着的手臂上,全身绷紧去承受。
衣架抽在他的头上,肩膀上,胳膊上,后背上……
太疼了。
疼得他想死。
【危险,危险,恐惧值超过80!恐惧值超过80——】
他害怕。
他没和任何人说过,他真的害怕,他怕到听见父母咳嗽一声,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危险,危险,恐惧值超过90!恐惧值超过90——】
没有恶鬼借尸还魂。
这就是他的父母。
一个生了他,却根本不把他当人的父母。
【终极警告,终极警告,恐惧值超过95!恐惧值超过95——】
死吧。
死了就解脱了!
【最后一次警告,恐惧值已达99!恐惧值……】
“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以排山倒海之势盖过耳内警告。
同时也打断了郑落竹积蓄到临界点的恐惧。
不是他不害怕了。
只是原本倾注到恐惧里的注意力,被彪悍的尖叫分了神。
[曼德拉的尖叫II]
除了操控文具树的本尊,没人再比郑落竹更熟悉这曼妙的音浪。
南歌!
关卡,伙伴,地下城,水世界——无数记忆潮水般涌来,将那个被梦魇勾回来的小小郑落竹,一下子拍扁在沙滩上。
他长大了。
他早就不是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了。
被鞋带捆着的细小手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变强壮。
连同视野中那个女人,也逐渐变得不再高大。
郑落竹深吸口气,“啊——”地大吼一声,生生将鞋带从暖气管上扯断。
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女人在他面前竟然显出了矮小瘦弱。
[曼德拉的尖叫]还在继续。
声音是从防盗门外传进来的。
郑落竹再不看女人一眼,冲过去打开防盗门,毫不犹豫一脚跨出。
脚落到门外的一刹那,身后的所有都消失了。
没有客厅,没有厨房,没有老旧的电器,和发了疯的女人。
只有一个简单的轮船客房,一张写字桌,一张木床,床头上挂着一个游泳圈,床边圆形的窗口外,是深邃幽暗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