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仿佛具有记忆一般,抄起了一支笔,在纸上涂涂改改,接着烦躁地划掉了所有写下的公式——默片忽然出现了声音,钢笔笔尖划破稿纸的“唰啦”一声刺耳响起。
伴随着刺耳的声音,房门开了。佟青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敢回头去看。
放过我吧,不要继续了。他在心里想着。
但是他的身体不由他控制地转了过来,只见白发夹着黑发,佝偻着身子的母亲推门进来了,她手上颤巍巍端着一杯开水。
佟青感觉胸腔中涌上一股怒火,那怒火又似乎带动热流,让他眼眶蓄满眼泪,而眼泪却没能够落下来。
有些苍老的母亲开始说话了,梦里听不清她所说的话,只知道她惋惜、责备,到了后来,又哭了起来。回忆里,她是责备佟青逃课去参加节目,并表示自己的病不需要他操心,又告诉他必须出一个成果,父亲也指望着他能成为一个科学家,不要像父亲一样当小丑给人闹笑话。
佟青又吃了陈年的老火,那是因为好意没有被心领——他辛辛苦苦地这么做是为了谁?是因为母亲的“无知”——科研这东西,并不是有投入就一定有产出;更是因为她提到了父亲——那个让一家人陷入这样境地的人。
但藏在这些引线之下的最大的原因,是他太心疼母亲了。而自己,也太没用了。
佟青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房间太小,他根本连烦躁兜圈的余地都没有,一转身,就看见自己划掉的所有公式。
你真没用!就算再看一万本书,你也无力改善眼前的环境,醒醒吧!
盛怒驱使,他一挥手,将桌上的书打得稀乱。这动作放在平常人眼里,也不过就是生气时的小小冲动,可放在佟青这种日常冷静的人身上,那已是很严重的反应。
母亲终于开始哽咽,而佟青慌乱了,他急于解释自己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但嘴巴怎么也张不开。更让佟青心急的是,母亲单手扶着门框,整个人开始向下滑去……
“不、不,不!”
就在这种心急火燎之中,佟青满头冷汗,猝然惊醒。
四面寂静、漆黑,只有厉承泽的呼吸声笼罩在他身边。佟青心脏狂跳,久久不能平静。等他终于对自己有所知觉时,才留意到他的泪水已经打湿了床面。
可他又生怕惊醒厉承泽,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所以也不抬手去擦,只是任那眼泪自己流尽。
佟青到底是个冷静的人,等他彻底平静下来时,他才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厉承泽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这不像是陷入深沉而甜美的睡眠,更像是……也在做噩梦。
佟青:“……”这节目真不是人啊。
与此同时,在厉承泽的梦中。
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是的,空旷,因为此时是凌晨三点。
厉承泽手里提着夜宵,到了一扇紧闭的房门前。门上的窗被天蓝色的垂帘遮挡了,显然是里面的人不愿别人窥探。他抬手想敲门,又觉得里面的人可能已经睡了,终于还是按下门把手,轻轻打开了门。
未料,门才刚刚裂开一隙,劈头就迎来一声戾喝:“进门无声,哪来没教养的东西!”
床上,老太太怒气冲冲,藏在金丝边眼睛后的双目射出电光来,几乎打在厉承泽身上。
老太太身前,网络电视正播放着一个节目,为了不打扰周围单间的病人,节目音量极低,开了门才能隐约听见一点,是以厉承泽在门外时没有注意。
厉承泽低了低头,走到床沿坐下,将手里精致的饭盒层层叠叠打开,一样样摆在老太太身前的床桌上:“您先吃一点,少看电视,早些睡觉。”他心里有一瞬间的无力感,因为知道老太太不会这么听话。
果然,老太太冷哼一声:“灵焕呢?”
厉承泽答:“小弟说他明天来。”
老太太:“我问的是他现在在做什么?”
厉承泽一阵头大:“在公司忙……”
老太太暴怒了,一把勺子扔了过来:“忙!你这个当大哥的不知道分担,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你看看你是当大哥的样子吗!”
勺子打在厉承泽身上,又“当啷”一声弹到地上,声音刺耳。
厉承泽没再说话,低头将勺子拿起来,走到一旁洗手池处冲了冲,擦干净放到桌上。
接着,老太太怒气冲冲,也知道等不到小儿子了,但又不想再和大儿子说话,遂冒着不礼貌的风险,将电视的声音调大了。屏幕里欢乐笑闹的声音一下子传了出来。
厉承泽于是也侧过头去。
屏幕里正猝然冒出来一个鬼脸,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过后,女孩子笑着拍了拍身边有些腼腆的男生:“哇这个机关超神了,多亏你细心!”
另外几个男生的声音穿入屏幕:“草草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没失手过好吧?”“哎呀我要是女的就好了,我也想抱大腿。”
几个人迅速以沉默的青年为圆心,团在一起推推搡搡往前走去。这些机关都是节目事先设计好的,作为屏幕外的观众,真觉得有些小儿科,可能节目注重的不过是一种喜剧效果。不管怎么说,这节目真是救了厉承泽,以让他和老太太的相处不至于太沉闷。
又是惊叫,真的有一个人受伤了,那个叫做草草的男生皱起眉头,一把将人背在背上继续游戏。屏幕外,有意让自己关注屏幕内、忽略屏幕外的厉承泽也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真的要让他们受伤?节目组是干什么的?
“哼,”老太太似乎看到了厉承泽的表情:“你死人脸上也算有点表情,看人家挣点钱多么不容易?你倒好,一生下来,家里基业迟迟早早都落在你手里,你却坐享其成,连最基本的孝悌都做不到!”
过了半晌,见厉承泽点头不应,老太太又说:“你真是连个戏子不如,看里面那个叫佟草草的,同伴受伤,他都帮忙,你兄弟出事,都不搭把手。”
厉承泽淡淡道:“人家那是设计好了角色,专门演给您看的。上次小弟的事,我已经尽力……”
不知哪句话触了老太太逆鳞,老太太又是一声暴喝:“滚!你连演都不愿意演,狼子野心,滚!我就是要、要……”她已经气得双手乱颤,指着屏幕上穿着豆绿色连帽衫,斯斯文文的男生说:“要他做儿子也不该生下你这个孽种,我每天光看着他还能开心两三分钟,你滚!”
一连三个滚字,让厉承泽冷下了脸,他猝然起身,冰凉的目光在佟草草的脸上停留一瞬,抓起遥控器一按。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诗句是摘自纪伯伦《沙与沫》,挑了一个翻译版。悄悄夹带私货了鞠躬,是怪兽最喜欢的诗集之一。
第46章 童话(十)
老太太十分着急:“电视,快打开,快,乖。”
厉承泽:“……”这电视还有能让人返老还童的功效?
忽然紧绷的气氛就被老太太这一叫一闹打散了,厉承泽原本想要离开的脚步,也因此停滞了一下。
终于,他拗不过这个老小孩,回身打开了电视。
老太太立刻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不过刹那间紧绷的嘴角有那么一丝威严得不自然。
厉承泽有一种错觉,老太太并非真的想看这节目,而是自觉对大儿子太严厉了,正好节目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不过这种错觉太温馨,厉承泽自己是不信的。不信归不信,他终于还是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咱们看完就睡,好不好?”
老太太没好气地说:“这是最后一期了。”
厉承泽笑了,难得见到老太太这样孩子气:“妈,您要是想看,我让他再拍几期。”
老太太对于这一声“妈”显然愣了一下,但不知为什么又生气了:“铺张浪费!你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好的,说花钱就要花钱,怎么,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真要把我气死,你走吧,让灵焕来,还是让灵焕来。”
厉承泽沉默片刻,硬邦邦地说:“好,那我先走了,医生说您最近作息都不规律,您看完这一——”
劈头盖脸:“走走走,我看完就睡觉!”
厉承泽起身,无比不愿地向门外走去。他心里明白,这种“不愿”不是来自当时的厉承泽,而是来自现在的、梦中的厉承泽。
老太太没有撑过这个晚上,凌晨三点的节目让她宛若回光返照,小弟厉灵焕高速飙车,早两个月就不在了,谁也见不了谁最后一面。
厉承泽说不出现在的自己重看当年的镜头,是什么心情。他在心里也曾质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长期以来不受公平的对待,因此最后赌气离开……他本该知道,那极有可能是他和母亲共处的最后一晚。
或是,他更想让母亲开心?事后厉承泽无数次观看专设的屋内监控,想数数在他离去之后,老太太因为节目的缘故笑了几次,就好像这能够抵消他最后无情离去的过错。
佟青的那一期节目,厉承泽自己也回看了很多遍。因为其中的一段,是他和母亲难得的和平共处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