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隔着被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傻瓜。”
该隐拉着亚伯不让他走,亚伯只好遵从病患的意愿,与他躺在一起。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病,睡一觉就好了。”亚伯安慰他。
“你猜我会梦到什么?”该隐小声问。
“梦境本来就离奇多变。”亚伯轻笑道,“祝你好梦。”
“啊呀,啊呀,”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真是个体贴的小天使。”
谁在讲话?
亚伯转过头去,入眼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漆黑的原野。
远处坐落着一个巨大的龙形雕塑,下方站着一排排的人。
亚伯依次望过去,不由得心惊。
这些全是他熟悉的脸:维莱恩、克鲁尔、黛丝、格塔、梅里亚,甚至还有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
他快步向这些人靠近,但走到一半,脚步又放缓,心里有些犹疑。
这些似乎……是活人?
“向观众致敬!”先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感谢您的参与!”演员们齐齐向亚伯鞠躬道谢。
他们的面容开始变化,肤色变深、五官模糊,有的头顶长出犄角,有的肩膀覆上黑袍,活脱脱一群魔鬼的集会,嬉笑着向亚伯挥手致意,接着,在一个响指声里倏地烟消云散。
亚伯猛地抬起头。
龙形雕塑的顶端站着一个少年,顶着满头乱发,挥舞手臂冲着亚伯打招呼,身上的橙黄色的小火龙睡衣跟着他的动作左右摆动。
他的模样虽然平易近人,但身后那对凌乱的漆黑羽翼着实令人生畏。
“彼列!”亚伯喊出声来。
“小朋友,”梦境的魔王从石雕顶端一跃而下,平稳降落在漆黑的原野上,向着他走过来,“我等你好久啦。”
他们第一次见面,按理说没结过什么仇怨,可亚伯万万没想到,魔鬼竟从空中抓出一柄做工粗糙的石斧,向着他劈头砍来。
他连忙向后退,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斧头朝着自己的胸膛直砍下来,只好抬手格挡。
——挡到了一片空气。
彼列手中的斧子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这反应不行。我的速度还没有当初该隐快呢。”
亚伯的心脏怦怦直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彼列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想起来什么没有?”
想什么?
他的疑惑显然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彼列只好摇头叹息:“忘池之水果然名不虚传。”
“你——”亚伯被他噎了一下,“你找我有事吗?”
“梦箱售后为您服务。”彼列咧嘴一笑,“来,我们躺下好好谈。”
躺下?
亚伯还没反应过来,被一阵强烈的目眩击得头昏脑胀。
火龙雕像分崩离析,黑色天幕渐渐透彻,漫天星河在头顶急速流淌。
整个世界在飞逝的时光中混沌一片。
下一秒,时空停滞了。
他躺在吊床里。
吊床在空旷的原野上微微摇动,两头牵着两棵高大的桦树,冰凉的水垫在背后克制地流动。
亚伯望着天空愣了半晌。
他看不见彼列的身形,心里自在了不少,但仔细想想还是觉得不妥:“我能站起来吗?”
“面对你的内心。”彼列道,“你已经很累了。”
这话没说错。
他确实很累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彼列一本正经地开场。
亚伯没接触过魔鬼,这一次倒真因为彼列的奇怪行径有了点兴趣,便配合地点点头:“没问题了。”
“请对演员们的表演做出评价。”彼列的第一个问题中规中矩。
但亚伯的问题比他还多:“都是你的手下?全是真人?”
“那是当然啦。”彼列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感谢你的配合,不然在每个场景里呆的时间太久,预算撑不住。”
亚伯抽了抽嘴角。
他突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彼列像模像样地咳了一声,继续追问:“你怎么评价本次的演员和总体的梦箱计划?”
亚伯清了清嗓子,这回打算认真回答。
他的胸口突然多出一个扁平的扩音器。
“大声说话很费力气。”彼列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指导道,“留着力气处理真正重要的事情。”
亚伯躺在吊床里,扩音器压在胸口,整个人顿时颓废起来。
“演得很真,我很感动。”亚伯心想——下手够狠,死了好几次,能不感动吗——“梦箱这个想法挺独特的。我从来没想过利用梦境做这种事情。”
“做什么事?”
“体验与救赎。”
“这话很讨巧,小朋友。不过你高看我了,”彼列嘿嘿笑起来,“起初我只是想看情感调解罢了。”
“情感调解?”亚伯愣住了。
“哦,我总忘记你不记得。”彼列啧了一声,“咱们从最开始说吧。你觉不觉得他罪有应得?因为一时冲动残杀手足,正常人谁能做得出这种事?”
这回,亚伯沉思片刻才开了口:“如果梦箱的设定没问题,他的父母对他的负面影响确实很大。他的异常行为……其实都有迹可循。”
“哦?”
“你能不能看见梦箱里的情况?”
“隐私至上,我当然看不见啦。”
亚伯回忆起平原上的日子:“……总之,他所承受的轻视和谩骂绝对超出了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范围。”
他只瞥见了几个片段,但也就是那几个片段,已能让他感受到深深的压抑、无助与愤怒。
“但你同出此地,亚伯。”彼列指出这一点,“怎么你就升上了天堂?”
“也许正得益于该隐的帮助。”
彼列感兴趣地问:“他自己都做不好,怎么帮你?”
“他从父母的言行中体会到谩骂、指责和其他负面情绪,就会控制自己的言行和情绪,不再重复伤害其他人。这是一种学习能力。”亚伯越说,越觉得该隐是个好孩子。
“喔,那你看他学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亚伯叹了口气,“我忘了。”
“哎,我总是忘。”彼列也叹了口气。
“你呢,彼列,”亚伯问,“你又是怎么接触到该隐的?”
“我?”魔鬼的语气很柔和,“我们见面的方式很独特。”
“怎么说?”
“我杀不死他。”
亚伯沉默片刻:“……你杀过?”
“对啊。”
平原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有什么好奇怪的?”彼列在自己的吊床上扭了扭腰身,把吊绳扭得嘎吱作响,“梦境是我的地盘。他在我的地盘上终年游荡,我的提醒、警告、威胁都没用,只好亲自出手了。”
“你……能详细说说吗?”
彼列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干涩感,坦然地笑了:“小朋友,在天上接触的都是爱啊、美啊,听这些细节干什么?你只要知道一点就好了。”
“哪一点?”
“他不容易死,死了也会自己复活,我可以用他来练手。这一点对我很有益,所以我答应,替他牵线,找到一个叫‘亚伯’的人。”
亚伯的心脏颤了一下——练手?
“不用担心。你看他还不是这么过来了?该隐比你想象的坚强多了。”
亚伯深深呼吸一口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气息:“可他怎么知道梦里能……能找到我?”
“那我不知道。”彼列晃起手指,“大概是红海找遍了,所以换地方了吧。”
这话听起来十分悲凉。
“小朋友,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彼列咳道,“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愿意再与该隐接触。”
“你怕他?”亚伯问。
“区区人类。”彼列咯咯笑起来,“我只是想起来就不高兴。该隐口口声声说想念,可他想的是谁?是那个平原上的同伴,还是眼前这个投入红海的天使?”
“彼列,一瞧你就没怎么接触人类,也没怎么来过红海。”
天使的语气一点也不避讳,气得魔鬼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红海有什么好玩的?谁想去那里啊。”
“我猜你只是懒得去……”亚伯笑了笑,“在红海,最忌讳的事情就是高估人类的记忆。”
“什么?”彼列迷惑地问,“什么意思?”
“他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兄弟才陪了他多少年?”亚伯举起自己的两只手掌,“以弥赛亚的惩罚为界,他的前半生平静、祥和、无忧无忧,后半生只有血液、疼痛、孤独流离。所以他怀念过去,固守回忆,可是……”
“可是?”
亚伯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真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长情’?”
“小朋友,你这句话真绝情。”
“这就是绝情?”亚伯问他,“你说,他‘深爱’的亚伯是什么模样、什么品格、做过什么事情,又能对他有什么影响?”
亚伯的一连串问题把彼列问懵了:“别问我啊,去问他……你难道觉得他答不上来?”
“他当然答不上来。”亚伯理所当然地点头,“他只会记住‘愉快’‘平静’,记住情绪与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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