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坐在台阶上,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大盘的葡萄,水盈盈的。
凌道子仔细地剥着葡萄皮,倒是有耐心,好不容易剥完一颗,自己不吃,却往前一抛,一道弧线。
白鹿此时坐在一块白玉上修炼,张嘴,剥好的葡萄正好落到他的嘴中。
“快些,吃得不过瘾。”白鹿传灵音道。
它已是元婴境,有了传音的道法。
凌道子轻叹,抱怨道:“小白,你说说你,不仅懒得修炼功法,连吃葡萄都要人伺候着,可真是懒到性子里去了……要是放出去,可没第二个人敢领回去养。”
这语气,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宠溺。
白鹿不屑,传音道:“是你要我坐在这破石头上修炼的,自然要付出些条件。”
偷懒的由头很充分。
“你要是再这般懒下去,修为可要比我落后许多咯……我如今都将突破回玄境了,你才堪堪踏入元婴境,是不是太慢了些?”凌道子问道。
“反正有人要护着我,我修为浅一些也无所谓。”白鹿道。
“这话倒是不假。”凌道子想了想,又道,“只是,若灵力不够,你想化作人形便遥遥无期,你一点都不焦急?”
“当个人有什么好的,你看看你自己,还不是要给我剥葡萄皮。”白鹿傲娇道。
这番话,惹得凌道子哈哈大笑,连忙点头,道:“你有理,你有理,哪日等你化作人形了,定让你也好好学学剥葡萄皮。”
“稻子,你别动。”白鹿忽然道。
凌道子不知所以,定住了,不敢动。
白鹿仔细瞧了一会,才传音道:“蠢稻子,你居然长胡子了!看来你已经老了,以后不能再叫你稻子了,叫你谷子才合适,发毛的谷子,真丑。”
凌道子赶忙摸摸自己的下巴,果然有了几根毛须,笑道:“不过是几根毛,不打紧,怎就能说是丑了呢?”
“我不管,老了就是丑了。”白鹿驳道。
“那你倒说说,我哪个年纪你觉得不丑?”
白鹿歪头,想了想,打趣道:“这可真是难为我了,你这长相……啧啧,真要矮子里挑高个,我想约摸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罢,瞧着顺眼一些。”
凌道子笑笑,只继续剥葡萄皮,没再说话。
见到了此场景,附在白鹿身上的江津心间莫名伤感,就好似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被人戳了一般,心疼得打颤。
江津记得,那火莲上的少年,不正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吗?
想来,白鹿打趣说的一句话,竟被师祖记了近千年,于是将死的时候,即便见不到白叔了,也不曾忘了要化作白叔最喜欢的样子……
师祖临走时,他说他想通了,豁达了。
可江津此时却豁达不了,他在替师祖遗憾——江津实在想象不到,能将一句话记住千年的人,这段感情对他是何等之重。
江津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师祖和白叔生了嫌隙,分道扬镳。
他决定附在白鹿身上,继续看下去。
……
可就在此时,一股霸道的力量捆在了江津的身上,一发力,将江津的意识从白鹿的身上扯了出来,江津随之遁入一条黑色的甬道当中。
等他再睁眼之时,他的魂魄终于回到了本体,手里却已经空然无物——那个粉红的瓶子被抽走了。
寒石玉上所有的瓶子都被收走了。
江津觉得脖子冰寒,原是一把利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抬头一看,白叔脸上已没了浅笑,只剩怒意,冷冷道:“你若敢再乱动我的东西,信不信我当下就杀了你?”
“白叔,是我鲁莽了。”江津知晓是自己的错,并不辩解。
可以看得出,白叔脸上既有愤怒,又有些其他的复杂情绪,仿若是被人瞧到了最脆弱的一面。
他很想杀了江津,可又想到是自己疏忽忘了将门锁上,终究是没下得去手,收回了长剑,问道:“你都看到了多少?”
江津自然不隐瞒,说了实话。
或许是江津看到的并不太多,白路微微松了口气,道:“一会我会结一个梦,替换去你方才的记忆,你就当什么都不曾见过。”
江津点头,道:“任由白叔处置。”
话刚说完,江津忽意识到些什么,他有些犹豫,不知道当不当说。
师祖临终前化作十六七岁这件事,若是不说,或许白叔永远不知道凌道子把他看得这般重,他们的误会就永远没法得到释然。
可若是说了,则又会揭起白叔的伤疤,这是一种钻心之痛。
江津想了想,自以为,误会之痛绵长又伤人,或是一辈子都释怀不了,相比之下,揭开伤疤的痛算不得什么,纵是此时心头痛一些,也至少多了一个念想。
有了一个安慰。
所以他决定说。
江津道:“白叔,抹去我记忆之前,且允我再说一句,我怕忘了。”
“你说罢。”
“师祖他临终前,幻化的模样,正是少年十六七岁。”
静默了片刻,哐当一声,白路手中的剑落地,声声分明。
“凌道子,我心头之恨未解,我岂会允你离我而去。”白路含恨哽咽道,而后摔袖离开,顾不上要抹去江津记忆之事。
第45章
江津连忙追出去,到了大厅里,只见竹门“吱呀吱呀”地微晃,白叔已经没了影。
药物桌上,瓶瓶罐罐东倒西歪,白叔提取好的那些药素也一应被带走了。
“白叔——”
江津从竹窗朝外喊道,惊得外头许多飞舞的萤虫闭了光,江津的声音在密林里消弭,没有回应。
从竹窗往外看,遮天的榕树下,许多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在夜里正散发着淡淡的光,几缕烟雾像是绸带一般在榕树枝干间穿梭。
这龙骨山脉密林的夜里,竟美得像梦幻的仙境。
可江津无暇欣赏,他知道,眼前这番景象,越是美得诱人,越是说明其间危机四伏。
白叔曾提醒他,可不能随便离开这间竹屋,不然,他一个元婴境的修士,还不够外头的凶兽打牙祭的。
江津万万不敢踏出这竹屋半步,连忙把竹窗竹门也关紧了,在那药台前坐下,静候白叔归来。
他等了许久,迷迷糊糊扒在桌上睡了去,醒来时,已是天明。
白叔依旧没有回来。
江津揉揉眼,听到窗外似乎有人在轻声叫唤:“白叔,白叔,你要的果子给你采回来了。”
“白叔白叔,你在吗?”听声音,是个少女。
大抵是见竹屋里没人应答,那少女又敲了敲竹窗,道:“你昨日要得那般急,我昨夜便替你采回来了。”
似乎是一个小辈来找白叔的,江津犹豫要不要去看看,可又有些害怕是凶兽。
他想到,这竹屋是结了阵法的,只要不出去,但凭她是什么凶兽,也进不来。
好奇心驱使之,他还是前去开了窗。
竹窗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个半鸟人——堪堪化作了个基础的人形,身上的青羽还未全然褪去,精致的脸庞上,还残留有些鸟族的特征,眉发皆是羽毛。
底下的双脚也还仍是勾爪。
身后一对长翅轻摆着,使她浮于空中。
原来是一只还未完全化作人形的灵雀,无怪声音这般悦耳。
那灵雀见开窗的是个陌生男子,微微一惊,因是个胆小的,当即变回了小鸟雀,嗖一下钻入了榕树的密叶当中,不见了踪影。
江津笑笑,心想这小灵雀倒也可爱,明明是半人形了,修为至少在回玄境之上,竟还这般胆小。
“你莫怕,我乃是白叔的……徒孙。”江津说道。
他是凌道子的徒孙,四舍五入,也相当于白叔的半个徒孙了。
过了好一会,那小灵雀又变回了半人形,小心翼翼飞过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里头是些葫芦状的青果子。
“我是来……来给白叔送果子的。”小灵雀小声道,依旧有些惧怕江津,又道,“这是白叔昨日托我去采的。”
江津对小灵雀笑笑,笑得很温和,道:“白叔他现下不在,你改日再来,或是把果子给我,我替你转交给他。”
“这……”小灵雀想了想,往前靠近了些,将篮子放在了窗台之上,又速速拉开了距离,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举手之劳。”江津将篮子取下,又问道,“这是些什么果子?”
这果子,他不曾在书上见到过。
“这是脉葫。”小灵雀应道。
江津一惊,书上虽不曾记录有脉葫的形状,却有记录脉葫的奇效:“断脉者,食脉葫,可重生经脉;全脉者,食之,则壮经脉。”
这是一种稀世药材,用于疗伤是最好不过。
只不过,这千年间,已然没有修士见到过脉葫树,不曾想,这龙骨山脉当中,还能存留有脉葫树。
江津瞧着这一整篮的果子,莫说是修复经脉,就是重生全身经脉都足够了。
全身经脉?
他忽然意识到些什么,有了个大胆的猜想——白叔回连云宗拿走了师祖破碎的玉牌,如今又让灵雀采摘这么多脉葫——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