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溯术与云章并肩靠坐山顶,溯术瞧着戴了面具的云章,玩笑道:“挑了足足两个时辰,当真是臭美。”
“不是!”云章的脸虽然被遮,但抿起的嘴唇和急切的声音都昭示着他的严肃,“我不是臭美!我是因为这张面具上有龙!因为你是龙!”抓住溯术衣袖,溯术一晃,怔怔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玉石打磨的薄薄一层,温润坚韧,其上线绘青云,云间一条精致的雕龙横斜,龙头龙角微微伸出面具左上,龙尾稍稍溢出右耳,十足精品,无怪乎颇为贵重。
先前他只道云章挺有眼光,全然不知那家伙其实根本无意于颜色形制质地品味,寻寻觅觅反反复复,只是为了找到一点与他的关联。
溯术瞧着云章,他们相处了几百年,几百年间,他一直将他当作小孩子小徒弟,然而就是在这朗月繁星之夜,在这高山之巅,清风拂过,他看着他成年后的模样,忽而明白到,很多事往往会在意料之外,无从控制,无从阻止,很多决定更是在它被做下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不久后我就要封印你了。”溯术叹息道。
云章抱着双膝,戴着面具的脑袋搁在手臂上点了点,“你说你会来看我,你来看我就好。你知道吗,你就像一个被我弄丢了的、又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我对自己说,我要一直记得你!一直和你在一起!刚刚我看到这个面具上的雕龙时也是这种感觉!但是你成亲了,我就应该走了,我本来是要走的,但现在既然要被封印,走不走也就无所谓了。”
溯术凝视着将所有委屈都自愿吞下的云章,许久后终于道:“我决定了,封印你以后,我依旧同你一起,依旧带着你四处去玩。”
“咦?”云章一愣,“你不是妖族的王吗?有很多事要做。而且你成亲了,你说成亲以后要陪在那只火红凤凰身边。”
“是,从前是。可一旦封印了你,我的力量就会大量消耗,没有了足够的力量,便没有资格做王,也没有资格做凤族少主的夫君了。”
云章不是很明白,面具后的双眸愣愣的。
溯术起身缓行,银袍曳地,“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决定同你离开,主要还是因为……”叹息失笑,摇头低声喃喃,“不曾想,我竟成了自己平生最为痛恨的卑鄙之徒。终有一日,我定会遭到报应……封印成功后,我会与他说清,定下和离之契,将王位予他,其余的……就都予你。原本该有更好的办法的,如果我早点明白,早点下决心,哎……终究是错……”
云章仍然不是很懂,呆呆地望着溯术华丽的背影。
溯术转过身,“我禁锢你的力量,你当真不生气?”
云章摇头,“不生气,我要力量也没有用。”
“若有谁欺负你……”
“你会保护我。”云章笃定道。
“可我封印了你之后就没那么强了,若是护不住你……”
“那我们就去一个没有其他任何生灵的地方,只有我们俩,自然不会被欺负!”
溯术一怔,这般天真质朴不懂掩饰,口说其心手行其意,当真是好。
十日后。
灵界龙潭,天地灵气至盛之处。
云章站在法阵中央,双手摊开,双目紧闭。黑金色符文随着法阵外溯术的吟唱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
巨大的法阵不分昼夜地运转,又十日后,云章的身体变得透明,神色极为痛苦,阵外溯术盘膝而坐,凝神施法,闭着的双眼始终不敢睁开。
法阵收缩,正是封印的关键时刻!
梧真悄无声息从天而降,熊熊凤火砸下,法阵焚毁。
云章当即昏醒,天见珠从怀中滚落。
溯术苦劝无果,不得已与梧真动起手来,埋伏许久的九罗看准时机猝然闪出,一记杀招直取云章!
电光石火间,溯术拼尽全力,只身挡在云章身前!
九罗的凤纹钝刀刺穿了他的龙心,梧真点燃凤火,朝他伤口扔去。
力量迅速消散,溯术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呼吸越来越重,忽而就在此时,云章醒了。
他吓坏了,他发着抖抱住溯术,双手瞬间被龙血染透,他的眼泪哗哗落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溯术在说话,不停地说,仿佛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知自己将有报应,却没想到这么快,竟是连一点时间都不能分给你了……”
“小家伙,我没有骗你,我的确喜欢素淡的。”
“在我心里,你从来不像传说中邪恶好杀的污秽噬兽,反而像天界最纯洁无瑕的仙人,缥缈云间,自在快乐。”
这些话让梧真的脸色极为难看,他沉默地抓住九罗的钝刀,使劲儿再向前一捅。
溯术一声闷哼,血喷如注。
“大树……”云章看着那些鲜血,彻底傻了。
溯术握住云章满是血的手,抬头望,天际澄澈,仙云缭绕,美不胜收。
溯术笑了。
他用最后的力量施展起传音入密——
“小家伙,我早已想好了你的名字,只是你竟不要。”
“你瞧,云纹华美……”
“云纹华美……是为……云章。”
“小家伙,你觉得好听么?”
溯术紧紧攥住云章的手。
“小家伙,让我叫你一次。”
“云章……我……”
“呵,还是不说了。今日一旦分离,往后百千万年,留下那些言语,不是叫你更加伤心么?”
“小家伙,我……抱歉了。”
握着的两手中一只滑落,溯术身子沉沉一躬,头彻底垂下。
云章如被当头棒喝,如遭雷击电打,脑中裂痛,头晕目眩,身体里仿佛有个什么堵得他死去活来、如果、如果能放开,冲出来……
“主人。”九罗道,“溯术已逝。”
“我要让他灰飞烟灭。”梧真将凤火中注入抹杀之力,溯术的身体随即燃烧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云章这个一点儿忙也没帮上的噬兽,只以为溯术封印将成,噬兽虽未被完全禁锢,但起不了什么作用,待溯术灰飞烟灭后,杀了即可。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烈焰红光中一双银眸一闪,接着,承载着巨大恶意的危险气息唰然袭来!梧真本能地将九罗一推,下意识与那力量对了一掌,而后罡风狂卷,银白气流疯狂缠绕,天地变色,天翻地覆!
梧真与九罗如断线风筝一般急速倒飞出去,纷纷陷入昏迷,气流正中,兽影一闪而过,云章双膝跪地,抱住溯术尸身,失控大哭。
“大树死了……死了……”
巨大的悲痛之中,他的意识彻底混乱,完全被埋藏于身体深处的力量支配。
“素淡的……你喜欢……”
“你要与凤凰……成亲……”
“龙凤本是……天生一对……”
“天界……纯洁无瑕……仙人……”
“大树……”
“你在说什么……你……不能死……不能……”
“我不要你死……”
云章匍匐在溯术尸身之上,再次陷入沉睡。
许久之后,滚滚气流终于平息,龙潭再度溢满灵气,纤尘不染。
妖界王宫。
梧真虚弱地靠在榻上,腹部微微隆起,手边放着天见珠,一旁跪着九罗。
“主人,这些日子属下详细查过,六界中除了幽冥体内那一点无用的残余之外,各处皆找不到溯术的气息,他的确灰飞烟灭了。”
“噬兽也不见了,同样没有任何气息留下。属下猜测,应当是因为封印被打断,又强行释放了一次力量,无法支撑,彻底消散了。”
天界。
天河水畔莲花丛前,仙帝引领众仙,好奇地观察着卧在莲花中的优雅青凤。
仙帝微笑道:“原来是天生仙凤,当位列九天上仙,赐府苑一座,号——”
“我叫云章。”青凤一闪,化作年轻的青袍仙人,眉眼精致,气质清妙。
“哦?竟自有名姓?”仙帝大笑,“好好好,那便依你。”
随在仙帝身后的仙侍们自觉地躬身行礼,“见过云章上仙。”
灵界。
密林水潭,一石雕龙卧在其中,日久天长沐浴灵气,已有一半褪去石纹,生出了龙骨,长出了龙肉,覆上了龙鳞。
一点黑金色光芒笼罩住它,石雕龙瞬间化作活生生的雏龙,睁开眼迷茫四望,继而摇头摆尾,拨起四爪,顺着潭水灵活游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文!明天中午12点更!不要被迷惑哦,以后就会发现实际上玄龙才是小云从头到尾真正的真命天子,溯术才是过客~
第31章 双凤逝
妖界王宫正殿。
黑金色光芒持续轰鸣闪耀, 强至极限时终于一收, 围观众妖纷纷放下遮眼的手臂,只见空中溯术的虚影消失,明戈抱着云章缓缓下降, 玄色武袍在气流中飘拂。
最终气流平息, 尘埃渐落,四周归于平静,遍地狼藉。
明戈放下云章, 凝眸望去,云章满脸泪痕,神色无喜无悲。
方才力量瞬间释放, 他们又陷入了梦境, 或者说是回忆。这一次,他们终于将所有的疑团解开,将每一个细节清清楚楚地连缀在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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