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们长得这么像,突然出手,还有些怪舍不得的。”
秦断感受着身后人滚烫的体温,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小疯子是要把自己卖了,至于什么原因他不清楚,但落在温予舒手里,总归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要说逃跑,眼下这情景简直是痴人说梦……于是秦断连挣扎都免了,眯着眼懒洋洋的靠在白伶之怀里,冷笑的看着这俩混球能翻出什么花来。
大不了就是一死,他从没怕过。
他只是……有些可惜,因为白伶之那一腔深情,注定是要辜负了。
秦断乱七八糟的想着,说不清是难受还是释然,又或是两者皆有……可他习惯了屏蔽情感,所以这些东西在心口一闪而逝便消了,半点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而白伶之,自然也没有注意,反倒是温予舒善解人意的笑了笑,“白楼主若真舍不得,便留着罢。”
那人不以为然道:“他又不是真的师尊,何来舍不得一说?何况我还有些事情未办,带着个累赘也不方便,你弑羽堂人多势众,带着他总比我方便些。”
“……温某承此厚爱,还真是受宠若惊。”
白伶之轻哼一声,“你也别跟我假惺惺客套了,若不是看在你是师尊旧友的份上,我才不会如此……”他想了一会儿没找到确切的形容词,干脆就此打住。
温予舒拱了拱手,温言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了。”
白伶之这才重新看向秦断,金色的竖瞳里带着罕见的冷意,后者毫不畏惧的与之对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秦断从他怀里站起来,毫不犹豫的往温予舒那边走去,白伶之从后看着他毫无留恋的背影,突然有种仿佛自己才是被抛弃的错觉。
……怎么可能,他讽刺的笑了笑,只是个长得像的冒牌货,又怎么值得他真正上心?
那几分不舍是真的,可也只是不舍而已,影响不了任何东西。
强行压下心头的那股不安,白伶之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随着那股气息彻底消失,秦断终于松了口气,他眯起眼,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身前之人,冷声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既然蒙着布,自然是看不见了。”温予舒好声好气的答道,“小兄弟放心,温某虽眼盲,却也并非无能之辈,既然白楼主将你托付于我,自然是不会让你受到委屈的。”
他声音清润,语气温柔,一副君子作态,丝毫没有大能的架子,与其交谈间难免心生好感。
可秦断偏偏不领情,而是跨前一步,伸手在那人眼前挥了挥,旁边的下属见他如此放肆,喝道:“大胆——”
“安冉。”温予舒喊住那人,摇了摇头,“这是白楼主的贵客,不得冒犯。”
“可他对堂主你……”
“我对他如何,轮不到你来嚷嚷。”秦断冷笑一声,收回手。
“你是怎么瞎的?”
怕是温予舒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怔了一瞬才无奈道:“温某学艺不精,闭关时走火入魔,无奈之下只好将气劲上引,不慎伤了双目,仅此而已。”
他语气淡淡,仿佛对自己失明一事不甚在意,甚至还有些许解脱的意味。
秦断突然没了追问的兴趣,撇撇嘴不再出声。
他前世虽然与这人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归根究底,对方也是他仅剩的友人……秦断这一辈子活得太长,极少有能留下些回忆色彩的,而温予舒,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换做以前他还能冷嘲热讽的骂上几句,或者拐弯抹角的问他能不能治好,但如今他只是个被人随手相赠的玩具,温予舒给他面子,但并不代表就此纵容。
说白了他修为低微,又被认定了是个假货,就连温大堂主身边的喽啰都能随意捏死,没有人把他真正当一回事,燓冽没有,白伶之没有,温予舒便更不会有。
秦断搓了搓手臂,突然有些冷。
他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孽需要遭这种罪……当年在万魔窟还不够吗?为什么连他死里逃生换来的力量也要夺走?还要把一个毫无力量的自己,送到这些人的跟前?
他不甘心。
这般想着,五指攥紧成拳,一股魔气从他脚底升起,红色的气流拂起衣角,连带着右手腕间的银铃叮叮作响。
温予舒有些讶异的开口:“你竟然是魔修?”
秦断脑中一片混乱,此时闻言,低低笑道:“怎么,你要杀了我么?”
温予舒沉默几秒,叹道:“怎会……”
他伸手在那人额间轻轻一点,秦断只觉得浑身力气被人瞬间抽了去,脚下一软,倒在了对方怀里。
“你——!”
“我既答应了护你,便不会伤你分毫。”温予舒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脊背,“不过此处毕竟并非魔修的地盘,你……好好跟着我回凉州便是。”
凉州,又是凉州。
秦断闭了闭眼,那是他们一切开始,又结束一切的地方。
很多很多年前,凉州秦温李三家三足鼎立,以秦为首,其中秦家以剑入道,温家以心为道,李家以器炼道。
李家人低调内敛,府邸位于深山之中,常年闭关不出,与外界素无来往。反观秦家以镖局闻名天下,而温家又偏偏有自己的商队,两家合作往来多年,已成世交。
后来的一次家族宴上,秦家少爷头一回遇见温家少爷,不但把人认成了姑娘,还靠着自己蹲了一年马步练起来的三脚猫功夫,堪堪掠上了枝头去摘那一朵盛开的梅花。
也亏得温少爷是出了名的脾气好,愣了一下,居然也没有拒绝。
只是他被自家老头揍了个满头包,第二天被按着上门道了歉。
他本来心有不忿,可对上那双春水般温润透亮的眸子,又仿佛什么气都消了。
于是隔三差五——就能在温家的墙头上看到那鬼鬼祟祟的影子,以及院子里传来的,孩童们的欢声笑语。
是了,那时候他还叫秦旭,取自“旭日东升”之意,是秦家的独子,受长辈宠溺,加上他本就性格跳脱,愈是无法无天。
若是还有什么能压得住他的,便只剩温予舒……说来也是奇了怪,明明那小子还要小他几岁,为人处世却又像个小大人,在他的记忆里,温少爷永远是轻声细语的、好脾气的笑着,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无法撼动他的眼。
他自然而然的喜爱着这个仿佛丢到哪里都会受欺负的弟弟,又时不时捏着对方的小脸逼着他喊哥哥,一来二去,还真如亲兄弟一般。
就是这样一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回忆的人——在秦家覆灭的百年之后,秦旭变成了秦断,两人重逢于凉州时,他依然被那双眼中的温柔惊艳。
何况那年他离开白伶之,恰逢道心不稳,再遇旧友时便更是着了魔一般,恨不得把心中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
他隐瞒了自己魔修的身份,以剑修的名义与对方交好,哪怕他连握剑的手势都忘了。
可温予舒没有点破,明明他早看出来了——是啊,他那样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一定是认出了自己,但碍于身份,不好明说。
秦断喝着杯中的酒,迷迷糊糊的想,若是予舒真的介意他的身份……他就不再继续修行,只靠丹田中的魔气运转这具身体,像个凡人一样等寿元尽了,也挺好。
至少、至少这偌大世间还有人……记得他。
魔修沾血后极易入魔,秦断不过是靠着心法苦苦支撑了这么些年,差点因为那人破了道——那是他千年修道中最接近入魔的一次,若是温予舒再演上几天,指不定自己就真的傻兮兮的废了道心……从此任人鱼肉。
如今想来,还真得谢谢对方高抬贵手。
秦断讽刺的笑了下,抬头去瞧那人被黑布蒙住的小半张脸——温予舒半扶着他,另一手驻在拐杖上,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不曾有错,也不曾踏空。
若不是元婴之后可以神识视物,秦断简直怀疑对方是不是又在演戏……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更名改姓后栽的最大的跟头就是在这小子手里,不得不防。
“安冉,去把马车带过来。”温予舒吩咐着属下办事,又低头对着秦断道:“路途有些遥远,小兄弟若是怕晕车,可以跟在下说。”
后者偏过头去,拒绝搭话。
结果过一会儿上车的时候,他因为全身发软使不上力,还是温予舒上来扶了一把。那人的手掌蹭到他后腰的时候秦断瞬间毛了,几乎是反射性的将人推开,“滚!”
他狠狠喘了两口气,发现自己的身体止不住的发抖,直到咬破舌尖才彻底平静下来。
温予舒不曾防备,被他推了一个踉跄,被身后冲上来的下属扶住。
那下属不过金丹中期,自然也冲动一些,开口斥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好歹——”
温予舒抬手拦住了那人的话头,不过他到底也不是圣人,被这么接二连三的冒犯,心里多少有些不悦,只是面上依然保持了该有的风度。
“虽然不知小兄弟为何如此敌视温某,不过白楼主将你托付于我,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他抱了抱拳,“得罪了。”
秦断靠在角落里,只觉得后腰被触碰的位置一阵发麻。
——那里曾经被人生生敲断,让他再也站不起来,只得像个狗一样的趴在地上,连抬头都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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