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非池来之前,连照情关照过底下的弟子,如果见到一个衣裳金粉粉,长得尚且只比他差一点,又喜欢拿着蝴蝶飞来飞去的‘老头子’,不要理会他。因为他这个人,你越理他,他越来劲,又会在你对他上心时,忽然甩脸走人。
珠玉只在多年前见过金非池一面,远远瞧着,并不如何清楚这位前辈秉性。但如今知道了,连照情说的一点都不错,这个人,随时随地都在给一个陷阱,要叫你心甘情愿跳下去。唯有一句话不对,这哪里是老头子,他分明看着很年轻。
珠玉道:“白长老不喜欢别人打扰。”
如果进去,别说一百只蝴蝶,一千只蝴蝶也能被白晚楼一剑砍了。
金非池道:“不会不会,我同他是好朋友,并不是别人。”
“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连宗主也不认,何况是好朋友。”珠玉道,“就算白长老愿意,苏宗主定下的规矩,云顶台也不允许外人进入,还请金前辈不要为难我。”
“我非要进呢?”
珠玉坦然道:“晚辈只好动手了。”
金非池眯起眼:“你觉得我打不过你。”
“前辈要捏死我,岂非同捏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珠玉毕恭毕敬道,“但是职责所在,我若是活着,是不叫别人踏进此地半步的。前辈大可先捏死我,我技不如人,便无话可说。”
“你以为我不敢!”
倏忽间金非池一记掌风已就在珠玉面前。
珠玉闭上眼,只觉得面上像寒风刮过,却久久没有痛意。他睁开眼,金非池掌心停在他眼前,差一点就能叫他去死——
金非池咬牙切齿了半天。
最终恨恨收回手。
“若非我答应过别人,绝不叫人欺负你们,眼下你已经成了我谷中花肥。哼,你们从上到下,都一点也不好玩。”金非池说着,转身便飞远了,“我要去找别人给我评公道!”
珠玉看着金非池已远去,便飞身朝云顶台去,只站在崖边,任清风过尔,仿佛长了根。虽然没有了桥,可是他职责所在。他同璧和,是苏沐授道,自那时起,便肩负起看守云顶台的职责。无情宗有多久,他便呆多久。
这里是白晚楼的牢笼,又何尝不是他与璧和的呢。
原本这个牢笼固若金汤。
但天雷一声响,将它劈出了缝隙。
珠玉忍不住抬头看天。
先前他就觉得外面似乎有些不同。
老是有咣咣咣的声音,还有些电光火花。
为什么?
雷打不出来吗?
有一件事,珠玉倒是奇怪的。
连照情就足够闪瞎人眼,他同金非池站在一起,便更要闪瞎人眼,叫人不敢逼视。江原不过是见见云行,便能劈一小劈,见晏齐,就能劈一大劈。缘何与连照情金非池二人呆在一起,竟然半点也不觉得左右为难。
还是说因为人心是偏的,叫江原的雷也劈歪了?
心确实是偏的,偏起来江原自己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但雷劈不下来,是因为连照情未雨绸缪,早早在江原离开后,不管有没有用,先布下了一层防雷的阵法。只要不是九天霹雳,寻常打上去不痛不痒。
连照情倒是想过,江原这个毛病若果真如他所说,见色方起意,那他岂非就是个大法器,谁得到江原,便指哪打哪,童叟无欺。
但毕竟不代表先拿自己人下手。
就被打坏的屋子这件事,晏齐已同连照情诉了一堆的苦。他师兄弟几人,从前生活在白晚楼拆家的阴影之下,如今生活在江原拆家的阴影之下。实在是不愿意再受这等折磨了。
虽然愤懑于江原见他从来心平气和,但连照情到底也不想连他这一处安身之地也被天雷摧毁的一根木头都不剩。
修屋子要钱的。无情宗不做生意,没有经营收入,靠什么养活弟子。苏沐攒下来那堆老本吗?晏齐的屋子在修缮,如今同连照情挤一间屋,因为他不愿意去伏龙岭,和衡止的小宝贝们睡在一起。
连宗主为了守护无情宗的安稳含辛茹苦,两个拆家大户却浑然不觉。
江原在离清溪峰半步之地停住了。
远处晗宝阁的塔尖金光闪闪,就像是夹在山缝中的宝藏。
江原站在这里,是因为从方才起就觉得有一股甜味绕萦绕不去,而今愈发明显。这种香味,只有成天浸身于花海中的人,才能带来。
因为江原从前在栖凤谷,就成天闻到这种花草的味道,太熟悉不过。但是无情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身上有这种味道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同他一道在花海中浸了多年的薛灿,还有一个,则是在谷里泡得能皱皮的老蝴蝶,金非池。
说来两只都是小蝴蝶。跟了他一路的会是哪个?
江原心中一动,便闭上眼睛。
然后一头倒下,直接从山上栽了下去。
这一栽,若是撞上尖尖角角,就是来世再见的命。
金非池原本悄悄藏在一边,随了江原一路,打算看他热闹,忽然见人从山上一头栽下,软啪啪一团,毫无灵力护身,磕碰着就会一命呜呼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立马冲上前去。
谁知道江原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受了重伤。他不过是看着好玩,这才跟了江原一路,倘若看着江原死在这里却漠然不管,岂不是有大大的罪过。
金非池正伸手拉人,忽然手被人一把攥住。
不好。
金非池猛然抬头。
好亮一双招子,目光如电,疾迅而来。
满眼写着蓄谋已久!
手既已落了先招,待要撤手,却也晚了。
江原一把钳制住金非池的手,另一只手却已去抓他脖子。但金非池怎么会是这么容易被抓住的人呢?江原只觉得手中一空,眼前人就像蝴蝶一样不见了。他止住坠势翻身跃上一处嶙峋山石,便见不远处,蝴蝶盈盈围绕之处,有一个人。
江原微微一笑:“金谷主好快的身手。”
没有丝毫惊讶。
显然是早就知道金非池会来拉他,也早就知道他抓不住金非池。这一出,不过是为了报复金非池拿他寻欢作乐罢了。
金非池摸着脖子,虽然江原没有掐到他,但那种寒意逼人的感觉却不是假的。哎,学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学别人掐脖子呢。脖子露出来,是叫人看,不是叫人掐的。
但金非池不喜欢吃亏。
他手一伸便要掐回来。
交错之间两人就在这极其窄小的地方打了起来。
此回不同之前。
江原与顾青衡,是大开大合,一个用剑意,一个便抵挡。地方大,又以守为主。而今对上金非池,金非池不用剑,套路诡异,像蝴蝶一样捉摸不定。江原要守也守不住,干脆化守为攻,一招一式只取人面门。出手利落狠辣,丝毫不像从前的江原。
他对付什么人,用什么招。
当然都是挑最方便的。
不多时江原脚下一缠,金非池欲点上他颈侧,而江原扯上了金非池的衣袖。
江原及时道:“我输了。”
当然是江原输。
金非池那一点,若点中他命脉,他半身麻痹,动也不能动。而他只捉住了金非池一只袖子,又能伤害到对方什么呢?
金非池眼珠子一转,故伎重施:“你知道这衣裳多贵——”
贵?
江原只听到这一个字,也不管金非池后面说的什么,要请多少绣娘之类,干脆利落地把袖子一扯拉了半幅下来,光明正大扔到了山下,任它随风飘荡。
那可贵的太好了。
先前还遗憾伤不了金非池。
如今送上门来给他撕。
怨不得他。
话被这撕拉一声掐灭的金非池:“……”
一下子像个哑巴。
“你,你——”
“我,我——”江原眨眨眼,“手滑,对不住。”
手滑不滑,与眼瞎不瞎,是两回事的。
金非池一把扯回袖子:“你不在乎白晚楼啦?”
“我待长老一片赤诚。”
金非池将江原看了又看:“我瞧不出来。”
江原便自崖间枯树取过一截枯枝,问:“这是什么?”
金非池道:“树枝。”
“你再看?”
金非池又看了看:“还是树枝。”
“不错了。”江原欣慰道,“你眼没瞎,我眼也没瞎。这就是一根树枝,就像那只是一柄剑,无论如何看,都不是一个人。我喜欢人,又不爱剑。缘何会将剑当成人呢。”白晚楼当然也不会因为一柄剑去同他计较。并不是所有人都嗜剑如命的。
金非池:“……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他摸着下巴,似乎果真在思考江原说的对不对,面上就露出些天真无辜的神色来。
他人生得极为明艳,此刻眉头轻蹙,食指点着唇峰,竟然瞧着不过二八年华,实在叫人惊讶。因为实际上金非池的年纪,应当是比连照情大,比苏沐也要大的。
江原忍不住打量着金非池,心中在想,传闻说金非池同眉如意是一辈的,眉如意已然仙风道骨,长胡子飘飘,金非池却仍然如此年轻,他究竟几岁了?
或许长的好看的人,都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