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目看去,一个人影蹲在地上不知做什么事,待山雾渐退,昆元剑离得近了,这才看清,这是一个人,当然,不止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明眸皓齿的人,年不过二十多,明目如电,冲你望来时,仿佛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
这人怀里正抱了样东西,鼓鼓的还在动。昆元剑细目望去,忽见两只长长的耳朵从那人衣裳中冒出来。竟是雪白一团一只兔子,浑身不掺杂色,唯有眼睛红红的,像宝石。
原来他轻声细语,是在同兔子说话。
“哎别动。好不容易抓到了。”刀锋竟在眼前毫不为惧,兔子要跑了他反倒惊慌失措起来,还能冲昆元剑横一眼,“若非我下手快,你赔我兔子么?”
昆元剑莫名其妙道:“兔子有什么了不起。”他年少风流,知己红颜遍布中原,又金刀铁马,宅院无数,院中奇珍异宝堆成山,哪样不比兔子值钱。
说罢只觉被人牵着鼻子走,当下便怒:“走开,莫不是你同那伙贼人是一道的。好故意在这里分开我的注意力么?”
这便四下寻去,哪里有废徒踪影。
一气之下脚下使出踏雪无痕的功法,一跃竟上了半空,轻灵如燕。
地上这人轻轻一声咦,大约是新见这种功夫,兴致盎然。便见昆元剑恼怒之下,竟又要使那十方剑影功法,这才收了笑。
昆元剑心中不平,誓要杀尽这天下奸恶之人,方才的小插曲磨灭不了他的心性,已然又要重出宝剑。这一剑出,是果真四下无活物,连只兔子也不会有了。
但他望到地上仰头瞧来的人,眼珠子一转,先是一招‘山海浪滔尽’,迷雾顿散,便听几声惨叫,阵中隐匿之人跌落在地。
昆元剑嘴角勾笑:“出来的正好!”
正待施剑,却忽觉动不了。
原来不知几时他的脖间竟横了一枝极细的树枝。
树枝而已,柔弱又轻易可折,难道可怕吗?
倘若是普通的树枝,当然不可怕。
但若那树枝上散发的杀意,足以刺入你的脖颈,冰冻你的血液,叫你立时一命呜呼,它就是杀人的利器,当然可怕。
昆元剑额上已渗出冷汗。
因为地上眨眼之间便没了人。
而他背后毛茸茸的,有个东西蹭着他的背,须臾一只长长的耳朵在他臂弯透了一透。昆元剑难道还不知道身后这个抱着兔子的人是谁?
便听身后人道:“他们死了不可惜,但这山间种种活物又做错了什么呢,三里之外,有几个猎户,他们进山打猎,是想多卖些东西好过冬,家里还有夫人孩子等着,你这一剑下去,便要绝了几家人的希望。实在不必要叫别人陪葬。”
而地上的人眼见有机会,正要逃走,却不妨几道寒芒刺来。立时惨叫一声,没了动静。这人分明一手握了树枝,一手抱了兔子,竟然还能取了这几人性命?
这是人?
昆元剑冷汗已滴至眼角,浸入眼中,朦朦胧胧,叫眼睛发疼。他动了动咽喉,便觉身后压力一轻。衣袂声响间,那人已到了地上。昆元剑松松领子,难逢对手的兴奋压过了对于死亡的畏惧,他上前两步道:“喂。”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你来和我比一场,赢了我就放你走,你若是输了——”昆元剑一时语塞,忽然眼睛瞄到那只兔子,“兔子给我。”
“你要我的兔子?”年轻人有些讶异,“不行。”
但他很快又笑起来:“不过,我可以和你打。”
“你等一下。”
说着竟然上了树。
昆元剑紧紧盯着他的动作,这才忽然发现,原本此地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树上坐在那枝桠之中,竟还有第三个。
绿叶之中,那里有一抹白。
是真的白,像还没落到尘间的雪。
那竟是个孩子,不过六七岁模样,冰雪姿容,冷冷瞧来,如有寒霜。怀里正抱着那只兔子。兔子白,他也白,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是兔子,还是兔子是他。
昆元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此人,如果不是那人上了树,或许等昆元剑离开这里,也不会晓得这第三个人的。
这两人是人吗?
是鬼吧!
年轻人将那兔子往那孩童手里一塞,说道:“抓只兔子可真不容易,你好好揪着它,不能叫它跑了。我去一去就回来。”又顿了顿,方只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倘若我赢了,接下来咱们就不必睡破庙吃野食啦。”
震惊之中,昆元剑看见那人下来——
理了理衣袖。
扎了马步。
热了好一会身。
昆元剑:“……”
他抬剑一指:“你的剑呢?”
“我没有剑。”
打架一定要用剑才叫公平吗?那人挠了挠头,从地上拣了根树枝,掰去杂枝,这才说道:“现在可以了吗?你用剑,我也用剑。”
“……”
这简直就是侮辱!
昆元剑气的拔剑而去。
一刻钟后呆在当场。
树枝虽然无用,但当它指着你的要害时,便很有用。而树枝已在昆元剑咽喉之前,昆元剑离那人咽喉还差几分。
这人不用剑,却随心所欲,见他用什么招,跟着用什么招,所用不见外家功夫,却用昆元剑自己的剑招打败了他自己。
昆元剑成名至今未遇敌手,这个穷小子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叫他落了下风?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却是那人丢掉了树枝,而后说:“嗯,看样子我赢了。你方才说,你赢了我就把兔子给你。那现在我赢了,你有什么东西给我吗?”
昆元剑本该气得脸色通红,但这个人这么不要脸直接问他要东西,竟然一时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道:“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凭什么给你!”
“名字?你早说嘛。”年轻人想了想,“叫我苏沐吧。”
君入姑苏见,沐雨细春风。江南是不错的。
昆元剑道:“苏沐?”
苏沐背着手,笑眯眯。
“现在你知道我名字了,愿赌服输,东西呢?”
“……”昆元剑没好气道,“你想要什么?”
苏沐将昆元剑打量了一遍。鞋子看起来很贵,衣服看起来很贵,就连头上的须须看起来也很贵。这分明就是个吃住都很贵的有钱人。
苏沐眨眨眼:“说要什么就太见外了,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叫我大哥怎么样?”
哦大——
放屁!
昆元剑剑尖直指苏沐:“你管谁叫大哥!”
苏沐应得干脆:“你啊。”
昆元剑:“你!”
“我也想叫你大哥,可是你分明打不过我。你们这里,不是赢的人才叫大哥么?但你要是不高兴,我委屈一些,让你一让,叫你一声大哥也成。”
苏沐脆生生道:“大哥,以后小弟在这里,多劳烦你照顾了!”
这便是昆元剑与苏沐头一回碰面。
栽了个彻底。
先开始昆元剑被洗脑的觉得自己赚到了,虽然输了,却收了个小弟,应当是不亏的。后来才发现不是。
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出去惹了祸一并报‘请找我大哥昆元剑’,一时之间随着苏沐名震中原,连带着昆元剑与苏沐关系铁得穿一条裤子乃至交好友的传闻沸沸扬扬。
昆元剑收着金非池寄来的账单,眼角跳得像抽了筋。
他一把攥紧那纸条,忍了半天道:“他还干了些什么?”
宅院中的下人小心翼翼看他:“上个月在蝴蝶谷住了半旬。上上个月听说把成王府里给掏空了,成王气得破口大骂,说要找昆元剑一讨高下。”
“现在人呢?”
“去药谷了。”
昆元剑道:“孩子呢?”
“晚楼小公子随着一道走的。”
昆元剑心想,这倒也是。
苏沐向来带着白晚楼,片刻不离身,同吃同住同榻而眠。昆元剑一时都要以为,那叫白晚楼的孩子其实是苏沐所生,别是年纪轻轻搞下的风流债,遗落的私生子吧?
何况此子着实为狠角色,虽一言不发,却无声无息,昆元剑都不太能知道,他几时几刻出现在哪里。年纪轻轻,身上竟已有霜凛剑意,他若成,岂非一朝独响中原?
下人道:“账单还报不报?”
昆元剑:“……报。”
说来。
毕竟是大哥。
及至昆元剑弃剑之前,苏沐与昆元剑的兄弟情分还是美谈。至于后来世上再无昆元剑只有顾青衡,无情宗再无苏沐只有衣冠冢,便是叫人唏嘘不已,成为茶余饭后又一轮谈资。
都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可见世事再好,或许也不一定有好的结局的。
相隔十年,又见十方剑影。
此回不同以往,再无昆元剑,只有譬如漫天丝雨的冰针,自四面八方如风雪而来,叫人避无可避,一不小心咽喉便中一记。
此危机时分,众人紧盯战局之时,却是叮一声。
金非池弹了一枚铜钱。
铜钱立在桥木上,滴溜溜打转。
“不妨来赌一把。”金非池摸着下巴,嗔转之间明艳动人,“非昆元剑所发十方剑影,能打中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