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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此刻,江原心头一块大石终于完全落下。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他送给白晚楼的回答。
白晚楼若是要江原死,江原早在头一回便死了。一道雷能激怒将疯未疯的白晚楼,一只碎了的兔子可以叫白晚楼狂性大发。可是白晚楼在险境中,哪怕是落石遍布雷光加身,也注意拿捏了尺寸,没有伤到江原哪怕是成沅君分毫。
而万仞是天生的神兵,刚正不阿,它认人。若持剑之人诡谲狡诈,心机叵测,它不但不认主,即便认了主,亦会失去光泽,甚或断了剑身,以证清明。
江原就是在赌,赌他心中所见白晚楼,并非滥杀好杀之辈,赌白晚楼虽然冷漠无情,却并未疯到极至。
这个赌没有下注,赢了也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但江原就是心情愉悦。他嘴角勾起笑,步伐轻快地赶了上去。
“长老,等等我。”江原赶到白晚楼身侧,“你走这么快要去哪里?”
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去。
白晚楼一声不吭地看了眼天色。
圆滚滚的太阳已经挂在了山头。
这说明夜晚将至,万物安歇。
江原步子略快了一点,走到白晚楼前头,笑道:“你忘记我们出来是做什么的吗?”
他带白晚楼来仙人坡,可不是为了替成沅君杀蜘蛛,也不是为了在苏沐坟前拜一拜,而是带白晚楼散心,叫他知道什么是人间至幸至极之事。可惜被成沅君打扰,白白浪费了小半日时光。
幸而日头未落,天地尚明,一日还没结束,他们还能做很多事。江原一把拉过白晚楼的衣袖:“长老随我来。”
太阳从山间落下需要多久?
不久。
但这不久之间,足够叫江原带着白晚楼去放浪,叫白晚楼仰着头看江原掏了个鸟蛋,下河里抓两条鱼,甚至叫鼎鼎有名的万仞剑削木头。
干尽一切世外之人会干的事。
从前江原在薛灿屋里看过一个风筝,木架精致,上面的绢布花色繁复,用金丝绣着晚霞,一看就是好东西。他很奇怪,便拿来端详,可惜薛灿见了后不高兴,像抢了他旧情人的东西一样。江原便将那风筝扔下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做。”
薛灿将那风筝收起来,本来脸色不好看,但听到江原这么说,眼珠子一转,就说:“我也要。你做两个,给我一个。”
江原:“你不是有吗?”
“那我不管。”
这风这地方很适合放风筝,便叫江原想到这件事,可惜这里没有风筝,一时半刻也做不出来。但仙人坡这里虽然没别的好东西,最不缺的就是草,偏巧江原别的不会,手工特别好。
江原拿万仞剑削的木头当支架,做了些小玩意儿。白晚楼在一旁看着,目光微动,露出好奇。如果云行在,也会大吃一惊。因为现下这些小东西,和那只长得像鸡的玉凤彩雕不同,那只彩雕难登大雅之堂,眼下这些草编的东西,却会动。
江原编的蜻蜓,翅膀会扇。螳螂会蹦。他做完一对比翼鸟,拢在掌心冲它们呼了一口气,比翼鸟就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就绕在白晚楼周围。
白晚楼伸出手,比翼鸟飞到他手上一动不动,仔细端详,确实是草做的羽毛,木头当的骨架。白晚楼轻轻一嗅,一股淡不可闻的香气。
江原问:“如何?”
却见白晚楼看过来:“你有魔气。”
江原笑容一淡。
也不过是片刻停滞,江原神色不变,只说:“不过是些助性的小伎俩,所做鸟会飞,兔子会蹦,只自己学了好玩,白长老就要说我邪魔歪道吗?”他低头拾掇着剩余的木材和草叶,淡淡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道为本心,非正非邪。”白晚楼盘膝坐着,端端正正。他不苟言笑,神色自如,就像是先前说出魔气那两个字,不过是随口一提,仙与魔,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不管江原修的什么道,在白晚楼眼里,他也只是江原,修什么道又有什么分别呢。“修行功法的差异,不足以叫你妄自菲薄。”
“……”
世人皆分正邪,能说出道非正非邪这种话,白晚楼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无情宗本来也不是什么古板的作派,在中原怕也是被归入邪性一类。
江原手下没停,收拾着编织好的小东西,过了会才说:“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比较偏僻,所学没有这边大道纯粹。也不像白长老和连宗主,有一个厉害的师父教授。很多东西不过是自己看着喜欢,便随便学学。在你们看来这些博人眼球的伎俩稀奇,其实在我们那很常见,根本上不了台面。”
他抬起头:“若有机会,我带白长老见一见。”
白晚楼嗯了一声,忽然将视线移向天边。
“落日。”
江原望去。
果真。
山间的落日总是格外缱绻,像舍不得这层层尽染的丛林,亦磅礴大气。所以山中容易有仙人,亦容易不知岁月。就像江原才来仙人坡一日,已经觉得像过了先前三个月之久。
江原欣赏了一会儿落日,忽然想到至今尚未裹腹,回头道:“白——”
白晚楼坐在一边,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江原看夕阳,白晚楼看他。
四目相对中,即使有罗网相阻,白晚楼的相貌也在江原的心中,十分鲜明。他不用再看一遍,都记得白晚楼长什么模样。
江原是个喜欢漂亮事物的人,这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他挑金环蛇,要挑身材纤细花纹匀称的蛇。躺在树上睡觉,要挑那种枝桠茁壮郁郁葱葱的树,秃头的他不要。就连看薛灿的小蝴蝶,也喜欢那种颜色纯正的,不要过于艳丽。
薛灿鄙视他:“从未见过有人会夸蚂蚁肚腹饱满。”
江原嘴里嚼着落叶:“你不懂。”
“谁要懂这个。”薛灿掐着蝴蝶便朝他冲过来,“来陪我练一练。试试我这新养的蝴蝶如何?”倘若好用,他要拿这小蝴蝶去见金非池,同金非池比一比,谁的蝴蝶更厉害。
中原的人多修剑修兵器,再不济修术法,但西域不一样,栖凤谷天生魔气缠绕,江原和薛灿生活在其中多年,浸了一身魔气,打了一身胡七混八的根基。
按说这样没有章法的根基,他二人早该爆体而亡,却硬凭着天生天养的刚性活了下来,从此经脉如海纳百川,什么功法都能修习,见招拆招来者不拒,放在中原,叫天纵奇才。但在薛灿和江原眼里,这也不过就是吃多了毒,百毒不侵。
江原游刃有余地躲开,轻而易举落在一树枝桠上。
枝条微晃,江原也微晃。
“我觉得金非池的蝴蝶恐怕要比你厉害。”
薛灿不服:“你又没见过。”
江原道:“那等我见了,再告诉你谁更厉害?”
“你怎么见。”薛灿眉梢一挑,“他离这十万八千里。”
江原嘻嘻一笑。
山不来就他,他自去就山。这栖凤谷已再没什么好玩的供江原消遣了。他已经无聊到去玩鸟。曾有一度,江原成天和夙鸟吃睡在一处,学天生灵物是如何顺应天地养精蓄锐,还偷看雄鸟雌鸟渡合阴阳之力,差点被雄鸟把眼睛啄瞎。
大约老天也看不过去,才稍事惩戒,叫江原没了这项乐趣。从此世间一切如蒙纱罩影,看不真切。别说好看的人,连只漂亮的蚂蚁也瞧不见。
江原一直恪守原则,哪怕是和白晚楼,也规规矩矩。除了之前被白晚楼抱过两次满怀,后来有意识之中,再没碰过白晚楼半根手指。
白晚楼的手掌撑在地上,江原悄摸摸把手往边上挪了点,又挪了点,与他挨得很近,却留下了一丝缝隙,只远远瞧着,便像是紧紧挨在一处。他这么‘见色眼开’的人,此刻竟然觉得心头安宁多过于别的想法。
就在江原还没能回味两下时,白晚楼忽然一动,吓地江原手一紧。却是白晚楼看向远处,说:“夕阳要落下了。”
江原回头一看,果见远处红通通圆滚滚的太阳已经滚到了山头,像个蛋黄,挨着山尖,一戳就破那种。他来无情宗三个月,算来真正有闲心看夕阳也只有今日一天。
这个蛋黄,还感觉与寻常不同。
白晚楼望着夕阳,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有音律响起,回首望去,却是那个蒙着眼的青衣弟子,指间夹了片叶子,低低吹着不知名的音调。
比小溪还要和缓,能淌到人心里。
被吸引来的彩羽带来了几个同伴,万仞剑在琢磨要不要把它们串成一串,而白晚楼和江原并肩坐在仙人坡,身后是青翠绵延,眼前是重山万里,夕阳渡金。
白晚楼看着江原,忽然说:“你修剑吗?”
音律顿时戛然而止,像溪流忽遇高山停滞不前。
江原回过头,看着白晚楼:“我不会剑。”
白晚楼道:“万仞,来。”
神兵万仞放弃了要串成串的小鸟,嗖地一声飞到白晚楼身边。
江原怔愣间,但觉手上一冷,是白晚楼握起他的手。江原拉白晚楼,向来是只拉衣袖,但白晚楼不同,他直接握上了江原的掌心。冰凉滑润,像握了一块玉。